上一篇游记里说过了,花东深山里山精鬼怪尤其多,许多都幻想着总有一天可以幻化成人,这点我是亲身经历。至于这条一不留神就活了上千年的大蛇,也不例外。 比起没有形体也没有原貌的魔神仔,这条超级大白蛇可是结结实实地活了非常久,久到有一天,它的躯体大到可以吞掉一整个大的时候,它就真的吞了一个人。它觉得,比起其他动物,人吃起来的感觉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我咬着薯条。 “人会,说话,呲呲呲……”阿祥吞了一颗蛋。 的确,人会说话。 不像其他动物所发出的单调声音,其竭尽所能也不过就是“声调转换”的程度,人类在挣扎惨哭时所嚎叫出来的“语言”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音阶与潜在的表达意义,令大蛇深深着迷。 它心想,这种拥有千奇百怪的“语言”的物种,究竟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呢?他们在临死前所发出来的叫声,除了求饶,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 为了得到答案,它就一直吞一直吞一直吞。 直到一整个部落都被它默默吞掉。 直到两个部落都埋葬在它的肚子里。 为了对抗贪吃的大蛇,不同部落间的原住民勇士开始集结讨伐,用弓箭与砍刀试图夺回老祖宗遗留下的猎场,却前仆后继地消失在森林里。狼狈的生还者,则成为大蛇传说的一部分。 起先大蛇只是原住民历代相传的魔物,后来汉人呼朋引伴进了山区伐木,也糊里糊涂走进了大蛇的五脏庙。眨眼过了两百年,日本军队的太阳旗挥舞进了花东,也有好几支部队在深山里遭遇到大蛇的强袭,子弹一排排钉在它坚韧的鳞片上,仓皇失措的武士刀向它挥舞…… 带来了蛮横的死亡,却同样吞噬了强敌,大蛇被误植了山神的称号。 它的身子越来越大,某种模糊的答案也悄悄地在它的肚子里孕育成形。 它开始听得懂粗糙的语言,于是它总算明白了来自人类部落的乞饶,出于好玩,也出于想知道“这么做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它接受了来自人类单方面的约定——它一年只造访红花部落生吞两个人,换来人类五体投地的崇敬。 吞的人少,却被当成神祗,大白蛇觉得很新鲜。 其余不吃人的时间,它就吃吃别的东西,但渐渐地它发现自己不吃东西也不感到特别饥饿,或许灵性的增长慢慢地抑制了食物之于生存上的需求。而它也开始跟深山里其他想幻化成人的精怪对话。 “对话?” “没错,对话。呲呲呲!”阿祥露出极难得的得意神色。 甚于食物链牢不可破的关系,原先不同的动物之间是鲜少对话的,即使碰了面,也只会发出大大小小的“声音”做出最基本的生理沟通——警告、求偶、害怕、虚张声势、主张地盘、诸如此类,远远不是聊天。 是的,聊天。 人类的语言包含的意义太丰富了,意义丰富到满出来,满到衍生出汗多累赘的用法。仔细想起来,聊天的确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泛指与延续生命基本无涉的、意义不明的、纯粹打发时间的沟通,这种沟通仅会发生在具有灵性的动物身上。例如,这些不约而同想成为人类的精怪上。 发现这一点之后,大白蛇便爱上了这种漫无边际的对话,只要遇到了那些山精湖妖,大白蛇就开始练习语言。 说起来讽刺,人类的语言,跨越了精怪之间的物种障碍,成为大家共同的桥梁。同时透过这些对话,大白蛇也迅速接受了来自其他精怪的渴望——成为人。 大蛇毫无疑问地将这种渴望挪为己用。 大家都想成为人,所以它也要成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