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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0:08 |只看该作者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发现蒋皎母女都在。我父亲正在替她们面前的茶杯加水,看样子,她们已经坐了老半天了。

  “嗨。”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跟她们打招呼。几天不见,蒋皎的新发型真是乱得不可开交,像个鸡窝一样顶在头上,她画了紫色的眼影,我最不喜欢的俗不可耐的紫色。我怀念那个直发的穿黑白校服的蒋皎,至少那时的她,不会让我感觉讨厌。

  “张漾,我们正在跟你爸爸商量你们去北京读书的事情呢。”蒋皎妈妈说,“他说他就不去送你们了,蒋皎他爸也忙,就我一个人送你们去吧,我们家在北京有房子,你们周末可以去那边住……”

  “好。”我笑眯眯地说。

  “蟑螂,你吃过饭了吗?”蒋皎问我。

  “吃过了。”我说。

  “吃什么的呢?”她总是这样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拉面。”

  “拉面怎么会有营养!”蒋皎妈妈叫起来,“走吧,我们还没吃饭呢,一起出去再吃点东西,最近有家新开的川菜馆不错噢,就在义正路上,离这里不远。”

  “走吧。”蒋皎拖我。

  “不去了。”我打着哈欠说,“今天站一天柜台,累死了,想睡觉。”

  “你又去卖手机啦!”蒋皎叫起来,“不是让你不要去的吗?”

  我瞪她一眼,她闭了嘴。

  “阿姨你坐坐,我去洗个澡。”我招呼打完,就拿着汗衫进了浴室。蒋皎跟着我一直到了浴室的门口,我问她:“要干嘛,难道想看我洗澡啊?”

  她嘴一咧说:“怎么了,又不是没看过!”

  “去外面等着我!”我说。

  她依然站在门边不走:“蟑螂,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会去找我?”

  “你说什么?”我装听不明白。

  “我就喜欢你这种坏坏的脾气。”她忽然笑起来,抱住我说,“你真的好有个性呃。”

  我的脑子里却忽然闪过那双清澈的眼睛。我有些艰难地推开蒋皎,哄她说:“好啦,洗完澡出来陪你!”

  她终于放开了手。

  那晚,蒋皎陪我睡在我家那张狭窄的小木床上,床一动,就咯吱咯吱地响。蒋皎抱着我不肯放手,然后,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流泪,眼泪流到我胸前的皮肤上,痒痒的。我还是没有任何欲望。她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的,蟑螂,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事的……”

  在她的喃喃自语中,我沉沉睡去。

  半夜我醒来,发现蒋皎并没有睡,她坐在我小屋的窗边,穿着我的大汗衫,在抽烟。她抽烟的样子看上去很老道,但她并没有当着我的面抽过烟。

  我撑起半个身子来看着她,她的卷发,还有她黑暗里那张脸的轮廓。我知道,这个任性的女孩给了我很多的东西,她为了爱情受尽委屈,我都知道。

  听到响动,她转过身来,透过月光,我看到她在流泪,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

  “你怎么了?”我问她。

  “我看到一颗流星。”她说,“嗖一下,就过去了。”

  我伸出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

  她灭掉烟头,重新回到床上。贴紧我,她的身子是冰冷的,我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

  “蟑螂,我是心甘情愿的,我知道我斗不过她,但是没关系,她已经不在了,我愿意跟一个灵魂斗到底,我心甘情愿,再苦再痛我也坚持到底。”

  “别胡说!”我骂她。

  “好,我不胡说。”

  我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她伸长了手臂抱住我。小木床又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我拍拍她的背说:“睡吧,以后别抽烟了,烟抽多了牙会黄,皮肤会老,多难看啊。”

  “蟑螂我漂亮不漂亮?”

  “漂亮。”

  “我温柔不温柔?”

  “温柔。”

  “那你爱我不爱我?”

  “……爱。”

  “我会爱你一辈子。”

  “唔。”

  ……

  她终于睡着了。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从小木床上爬起来,坐到窗边,蒋皎刚才坐过的位置,我拿起烟盒,发现蒋皎将我所有的烟都抽光了。我把空烟盒一把扔到窗外,天空很黑,没有蒋皎说过的那颗流星。透过窗玻璃,我忽然发现我的手机蓝色屏幕在闪烁,看样子有未读的短消息。我转身拿起手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只有两个字:晚安。

  我想我知道是谁。

  李,珥。

  不过我知道我肯定不会主动再去找她。

  我就要走了。离开。

  蒋皎说得没错,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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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1:52 |只看该作者
我在车站再一次看到李珥。

  她们一大家子人,是来送尤他的。

  尤他看到我们,很高兴地说:“我们是一趟车吧,这下好了,我还怕路上没人说话会寂寞呢。”

  蒋皎油嘴滑舌:“能和状元同行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旁边有人插话,应该是她的母亲。她说:“李珥,你要好好努力,明年就看你的了。”

  她还是绷着那张小脸,不说话。也不看我,好像我跟她从来就不认识一样。

  上了车,尤他刚好和我们一个车厢,我们把位子换到了一块儿,蒋皎八卦地问尤他:“刚才那个小妹妹是你女朋友哇?”

  “不是啦。”尤他说,“她是我表妹。在我们学校读高二。”

  “高二?”蒋皎惊讶地说,“她看上去好小,就像个初中生一样呢。”说完又推推我说:“蟑螂,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看上去很小啊?”

  “谁?”我装做一脸茫然。

  尤他插话:“我们说李珥呢,你上次不是见过她的吗?”

  “哦。”我说。

  然后我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手机里有条末读的短消息:祝你一路顺风。我看了看手表,是夜里十一点,火车摇摇晃晃,蒋皎和尤他都睡着了。我跑到列车的接口处去抽烟,然后我拿起电话来拨了那个手机。

  手机很快有人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估计是怕被她家人听见。

  “我是张漾。”我说。

  “我知道。”她说。

  “我到了北京应该会换号码,是把新号码发你这个手机上吗?”

  “是的。”她说,“我把尤它的旧手机借过来用了,不过我不常开机,今天是例外。”

  “为什么是例外?”

  “因为我要等你电话啊。”她说。

  “见鬼,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不告诉你。”她又来了!

  “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会的。”她说,“明年,我也要上北京去读大学。”

  “好。”我说。

  “也许我会给你写信,也许不。”

  “随你。”

  “那……再见。”

  “再见。”

  我挂了电话,看到蒋皎站到我身边,她冷着脸问我:“你鬼鬼祟祟的,在给谁打电话呢?”

  “我爸。”我说。

  “他都不来送你。”蒋皎撇嘴。

  我不说话,她又说:“没见过这样子当父亲的。”

  “你他妈闭嘴!”我骂她。

  她不说话了。火车摇晃得更厉害了,蒋皎一下子没站稳,好在我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到怀里,咯咯地笑起来,大声地说:“真快活啊,终于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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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2:37 |只看该作者
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我忘了过去了。

  那时我刚到北京不久,生活过得很有规律。白天上课,晚上替两个初中生做家教,周末的时候,和蒋皎泡在她家北五环边上的房子里看DVD。没有人替我们做饭,我们就到超市买一大堆速食的东西,吃得肠胃没有丁点儿感觉为止。

  蒋皎开始明目张胆地在我面前抽烟,壳子精美的外烟,我抽不惯,我还是抽我的红双喜,又便宜又实在。我们基本上一周见一次,长时间地抽烟,看片子,在凌晨三四点进入梦乡,次日中午醒来,继续抽烟,看片子。

  蒋皎酷爱看韩剧,但因为我不喜欢,她也迁就我看警匪片,我看警匪片并不挑,美国的,港台的,大陆的,只要有枪战就行。蒋皎说:“我一到周末就到音像店买一大堆,老板以为我是买来做生意,租给学生们看的呢。”

  “那就租呗,”我吃着一碗泡面说,“可以赚钱干吗不赚?”

  蒋皎瞪我一眼:“我丢不起那个人!”

  得,暴发户的女儿,随她去。

  蒋皎趴到我肩上来:“蟑螂,读书真没意思,我想退学了。”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我想去唱歌。”

  我吓一跳:“谁替你出的馊主意?”

  “有人跟我爸说,说我形象,歌艺都不错咧。”

  “是你爸的钱不错!”

  “你别扫兴!”她推我,跳到我前面,手把腰撑起来,摆个POSE说:“看看我,有没有明星的样子咧?”

  “有!”我说。

  “那等我做了明星,你当我的经纪人!”

  “不当。”

  “好啊好,不当就不当,你当我的老板!”蒋皎又趴回我肩上,“蟑螂,我告诉你,我们学校有男生追我,一天十个短消息,我好烦哦。”

  “让他发我手机上,我替你烦。”

  “哈哈哈。”蒋皎仰天长笑,“你老实交待,有多少女生追你啊?”

  “没数过。”我说。

  “呜呜呜,你不许变心。”

  “想变,没空。”

  “那你都忙啥?”

  “忙着泡你啊。”我说。

  “死坏死坏!”她倒到我怀里来。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顺理成章,关键的时候,蒋皎拿了一个避孕套,隔在我和她的唇边,娇嗔地说:“亲爱的,你忘了这个。”

  我把避孕套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扔到了一边。

  “不行,不行。”她有些怕,坚决不同意。

  我从她身上滚了下来,躺在地板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蒋皎靠了过来,她趴到我身上,轻声对我说:“好吧,蝉螂,只要你高兴,我同意。”

  我推开她,起身说:“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再吃泡面我会吐的。”

  她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听话地穿上了衣服,跟着我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蒋皎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的饭,我们吃得很多,吃得很饱,也吃得很舒服。我们俩还喝了一瓶啤酒,杯子碰来碰去,跟天下所有最亲密的情侣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我们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当然问题不在蒋皎那里,问题出在我身上。

  “蟑螂你是个坏人。”蒋皎把杯里的啤酒全干了,微红着脸对我说:“看我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你。”

  但实际上那天晚上我们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成。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我怎么也不行。蒋皎安慰我说:“没关系,听说有不错的药。”

  “胡说八道什么!”我呵斥她。

  “嘻嘻,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她好脾气地说,“要不我们睡吧。”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是短消息。我把手机从蒋皎那边的床头柜上拿过来,看到上面有则短消息:北京冷吗?照顾好自己。

  没有落名。

  蒋皎偏着头问我:“谁这么关心你?”

  我想了一下说:“不知道。”

  “新女朋友吧?”

  “发什么疯,我女朋友不是你吗?”

  蒋皎从床上跳下去,手指着我:“张漾,我要听到你说实话!你当初喜欢上吧啦的时候,你不也是瞒着我的吗,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很清楚,你有了别的女人,你不爱我了,我只是不明白,不爱就不爱呗,你为什么还要欺骗我!”

  “别闹了!”我说,“睡觉行不行?”

  “不,我就闹,我就要闹,你不说清楚我闹三天三夜!你说,这人到底是谁?”

  “你他妈有完没完?”

  “没完!”蒋皎把她的睡裙扔到我头上,“我知道一定是个婊子,我知道,你他妈就喜欢婊子!”

  我伸出手,干净利落地甩了她一耳光。我不打女人,但疯子是一定要打的。打完后我起身穿衣服。蒋皎见我真来火了,又跳上床来,抱住我说:“算了,我不计较了,我们睡觉吧。”
     
睡就睡。

  我倒头就睡。

  可短消息在这时候偏偏又响了,还是那个不留名的人。这一回是一个问句:有些事,有些人,是不是如果你真的想忘记,就一定会忘记?

  蒋皎把眼睛闭起来,倔强地不来看我的手机,用半边微肿的脸对着我。

  我把短信删掉了。

  我知道,是李珥。

  她知道我的新手机号。

  我没有回信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上帝作证,我是真的想忘记。但上帝也肯定知道,我没法去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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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3:27 |只看该作者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适应北京的天气。

  偶尔上网,信箱总是空着。只有一次,收到李珥的信,她只是简单的问候,我回了信,还是那句老话,让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久不回信,估计是高三,上网的时候也不多。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再见到黑人。

  那天我到一家写字楼去找工作,那里有家网络公司招人,我想去碰碰运气。那是一幢很气派的大楼,我刚到楼下就看到黑人,他穿了保安的制服,戴着白手套,看上去人模狗样,正在指挥人停车。我把帽沿一拉,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网络公司的人很客气,接待我的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胡子,他很客气地告诉我,要招的人昨天全招齐了,让我下次动作快一些。

  “好的,下次我一定坐火箭来。”我说。

  小胡子乐呵呵地跟我说再见,我坐电梯下楼来,经过大门口的时候,被人拦住了。

  “小子,”他说,“我一直在北京等你,你果然送上门来了。”

  “你想干什么?”我说,“打架我未必怕你。”

  “不打。”黑人说,“打架是粗人干的事,我想请你喝酒,你敢去么?”

  我问他:“谁买单?”

  他牛气冲天地说:“当然是我。”

  “现在去吗?”我问他。

  “当然不,我晚上六点半才下班,晚上十点整,我们三里屯见。”

  “好。”我跟他摆摆手往前走,他在我的身后喊道:“不见不散啊,你要是不敢来,我就当你怕了!”

  呵,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晚上十点,我结束了当晚的家教。准时到达三里屯。黑人已经站在那里等我,他换下了制服,还是光头,黑色的皮夹克,黑色的皮裤子,黑色的手套,戴副黑眼镜,把自己搞得像蝙蝠侠。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前没说错,天中就数你像个男人。”

  我冷冷地说:“我不喜欢欠人,如果你觉得我欠着你什么,最好今晚把它全算清,一了百了。”

  “你不欠我什么,你欠的是她,但你永远还不了她。所以,我要替她还一个公道。”

  “行。”我说,“你说怎么还?”

  “你喝二十瓶啤酒,不许吐。这笔账就算还了。”

  “这么简单?”我说。

  “简单不简单你喝完了再说。”

  “那好吧,”我说,“去哪家?”

  “你跟我来。”黑人说。

  他走在我前面,趾高气昂的样子。把我带到一个酒吧的门口,弯腰说:“请。”

  我进去,酒吧不大,人也不算很多。黑人在我身后问:“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这里挺眼熟的?”

  我没觉得。

  “你不觉得这里很像‘算了’吗?”

  我看他是脑子短路了。

  我们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黑人很快拎来了二十瓶啤酒,往我面前一放。舞台上的歌手开始在唱歌,是个女歌手,头发很长,看不清楚她的脸,她在唱:我是你的香奈儿,你是我的模特儿……

  “你注意到了吗?你看那个歌手,她涂绿色的眼影。”黑人一面说一面把酒一一打开说:“喝,我要看你醉!”

  他戴着手套在开酒瓶,看不去很不方便,但他不愿意除掉它。

  “我来吧。”我说。

  结果那晚我没醉,黑人把该给我喝的酒差不多都倒到了他自己的肚子里。他坐在那里翻着眼睛说:“我有钱的时候就来这里,我在北京没朋友,张漾,跟你说句实话,我今天看到你,其实我很高兴,我觉得我不是那么恨你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说。

  黑人笑着,当着我的面慢慢除下他的手套,两只手,左和右,都少掉了一根小姆指。看上去触目惊心。

  “谁干的?”我尽量用镇定的语气问他。

  “还用问吗?”黑人说,“他们让我永远都不要回去,要是敢回去,就杀了我。”

  “蒋皎的父亲?”

  “不知道。”黑人说,“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不敢确定。”

  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无法呼吸一样。

  “有烟吗?”黑人问我。

  我掏出我的红双喜给他,并替他点燃。他的嘴唇和手微微在颤抖。

  “我想家。”黑人红着眼睛说,“我在北京没朋友,我住地下室,有点钱都喝酒了,有时候吃不饱,我想我妈。”

  “那就回去。”我说,“你放心,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也许吧,你不知道,其实我怕什么呀,我不敢回去,还有别的原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她死的时候,你在吗?她说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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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4:37 |只看该作者
“不在。”黑人又抓起一瓶酒往嘴里灌,“她把最后的话留给了一个小丫头,你应该去问那个小丫头。”

  “是吗?”我说,“是不是一个叫李珥的?”

  “李珥?”黑人想了一下说,“也许是吧,她叫她小耳朵,小耳朵……”

  “哦。”我说。

  “其实我死着与活着也无分别。”黑人真的醉了,他开始语无伦次,“张漾我知道吧啦为什么会喜欢你,她是天生高贵的人,跟我不是一个层次的,我得不到她,可是我愿意保护她一辈子,我没有做好,我让她死掉,是我偷了你的手机,是我跟她胡说八道,我跟你犯同样的罪,我们一样的不可饶恕,我后悔我后悔!”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只有四根手指的手握成拳头敲击着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舞台上的女歌手还在没完没了地唱:我是谁的安琪儿,你是谁的模特儿,亲爱的亲爱的,让你我好好配合,让你我慢慢选择,你快乐我也快乐,你是模特儿我是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香奈儿……

  黑人已经烂醉如泥。他在跟着哼,很离谱的调子,狂乱的眼神。

  我拍拍他的脸:“哥们儿,你没事吧?”

  他咕哝着:“没事,我想睡而已。”

  我买了单,在黑人的口袋里塞了二百块钱。

  然后,我走出了酒吧,走出了灯红酒绿的三里屯。
      
新年快到了,到处都是喜洋洋的气氛。

  有N个女生要邀请我一起过圣诞节,都被我一口回绝了。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心如止水?

  中国的文字真是博大精深,让你不得不叹服。

  那一天,在我的手机长期不通的情况下,蒋皎全副武装地来到我们学校,从她们学校到我们学校,需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她穿得像个布娃娃,薄棉袄,围巾手套,一双夸张的皮靴,背了个卡通的花布包,引得路人侧目。她哈着气搓着手跺着脚对我撒娇:“死蟑螂,你这些天跑哪里去啦?”

  那时我们站在路边,天上飘着点小雨,校园里的嗽叭放得震天响:好一个中华大家园,大家园……

  “手机停机了,我找了新工作。”我扯着嗓子对她说,“从现在起,周末没空啦!”

   “我来接你,陪我去圣诞PARTY!”她也扯着嗓子对我说,“你要是不去,我就死给你看!”

  我把她一把拉到操场边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喇叭声终于小了下去。蒋皎也终于把头发拉直了,看上去顺眼许多。我摸摸她的头发说:“真的不行,我马上得赶去西餐厅。”

  “你去西餐厅做什么?”她瞪大了眼睛。

  “待应。”我说,“他们需要英语好的,长得帅的,我正好行。”

  “可是我不行!”蒋皎说,“我要你陪我!”

  “我也想陪啊,就是没空。”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蒋皎说着,把背上花里胡哨的包取下来,打开一个口子,让我看。我探头一看,吓一大跳,赶紧替她把包拉起来说:“干什么呢?”

  “我爸来北京了。他给的。”蒋皎说。

  “暴发户就是暴发户。”我哼哼。

  “别这样啦,我们有这么多钱,你不用这么辛苦干活的。”蒋皎说,“多留点时间玩不是挺好的吗?”

  “那是你爹的钱。”我硬着心肠说。

  “分什么你爹我爹啊,”蒋皎不高兴了,咕哝着说,“再说了,他的钱你又不是没用过。”

  “我会还的。”我黑着脸。

  “我不是那意思,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她惯用的一套又来了。

  “行啦。”我拍拍她,“你自己逍遥去吧,带着这么多钱,小心点。”

  “我跑了这么远,”她的眼眶红了,“我就为了能跟你见一面,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这人一向是这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真是这样。”蒋皎把头抬起来,眼睛直视着我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张漾,我们分手吧。”

  “好啊!”我说。

  蒋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像我预料中的那样抓狂。她拎着她的花包,站在绿色的草地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没有看我,她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有一点儿想上去拉住她的冲动,但我控制住了我自己。

  我知道我欠她,我会还她,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要去的西餐厅挺高级的,打一个晚上的工相当于替别人做一个星期的家教。到那里去的人都是上层社会的人,我喜欢和这样的人面对面,虽然我只是一个侍应,但我可以感觉和他们心灵相通。为了不致于工作的时候看别人吃饭自己太饿,我打算先到食堂里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去上班。

  当我从食堂吃完一碗面条出来的时候,发现操场上聚集了一大群的人。大家都在奔走相告,研究生楼那边,有人要自杀!

  研究生楼就在大操场向左拐的第一幢,是一幢四层高的楼,楼顶可以上去,上次在那里,就曾经爆发过一次自杀事件,主角是一个得了抑郁症的男生,不过听说最终没能跳成,被警察一把抱了下来。我还记得那一天,蒋皎正好也在我们学校,我们经过那里她非要看热闹,被我一把拉走了。

  后来,她骂我没人性。她说:“人家都不要命了,你还不肯关心一下?”

  “自己的日子总要自己过的。”我说。

  “要是有一天站在上面的人是我呢?”她问我。

  “那我就在下面接着。”我说。

  “要是你接不住呢?”

  “那我就替你默哀三分钟。”

  然后我就被她骂没人性了。

  想不到短短两个月,闹剧又再次上演。我穿过大操场往校门口走,却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往研究生楼那边跑去,有人喊着:“美女在洒钱,快去捡啊,不捡白不捡!”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咯噔完了,我也转身往那边跑去。

  站在楼顶上的人果然是蒋皎。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围巾,红色的,像一面旗帜一样在屋顶高高飞起。她一只手拎着她的大花布包,另一只手抓了包内的一把钱,正在往楼下洒,有人在抢钱,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维持秩序,场面煞是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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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5:18 |只看该作者
我越过人群往楼上冲。

   楼顶上已经有人,但他们怕刺激蒋皎,都不敢靠近。

  “蒋皎!”我推开他们喊道,“你过来!”

  蒋皎回身看我一眼,她没有理我,而是朝着楼下兴高采烈地高声叫喊着:新年快乐哦!随手又是一把钱扔到了楼下!

  尖叫声淹没了整座校园!

  我朝着她走过去。

  她警觉地转过身来,厉声说:“你再过来,我就跳了哦。”

  “我陪你一起跳。”我并没有停下我的脚步,而是说,“正好我也想跳。”

  “我叫你不要过来!”她大声叫着,一只脚已经退到很外面,身子站不稳,险象环生。

  楼下有人开始在齐声高喊:“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

  “亲爱的。”我朝她伸出双手,温柔地说:“你过来,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去。”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很多的泪水:“你骗我,你早就不爱我了。”

  “我不骗你。”我说,“我刚才是逗你玩的,谁知道你当真了,你看,我不是没走吗,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你骗我,你骗我……”她不停地摇头,情绪很激动,还是不信。

  “我不骗你。我爱你,亲爱的,你不要乱来,好不好?”我知道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哄她,让她平静。

  “是不是真的?”

  “你信不信,你要是前脚跳下去,我后脚就跳下去。”

  “是不是真的?”她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

  “别再扔钱了。”我再走近一步说,“那么多钱,我们可以看多少DVD呀。再说了,从四楼跳下去,死了就算了,断胳膊断腿的,以后你怎么当歌星啊。”

  “呜呜呜……”她用袖子去擦眼泪。

  趁着她被衣袖挡住眼睛的同时,我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拉回了安全地带。她用力地抱住我,用牙咬我的耳朵,我的左耳被她咬得疼得不可开交。然后我听见她说:“蝉螂你记住,如果你敢骗我,我不寻死了,但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听不清她的声音,我感觉我的耳朵快掉了,不再属于我。我忽然想起黑人那双没有了小指头的丑陋的手,我抱着蒋皎,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浮上心头。

  很多天后蒋皎吸着我的一根红双喜香烟对我说:“其实那天我根本就没想跳,我只是在试我的演技而已,你要是不来,我撒完钱,就过节去啦。”

  这就是我的老婆蒋皎,我一直以为我对付她绰绰有余,但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美丽的错觉。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世界,谁敢说谁是谁的救世主呢?

  趁早洗洗睡吧。
寒假的时候,我回了家。

  蒋皎一家都在北京过的年,所以回程只是我一个人。我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抵达这个我生活了十多年并且以为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城市。我在下火车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呼吸舒畅,原来这个城市的空气才是我最为熟悉和习惯的,原来这个城市已经在我的身上烙下烙印,不是我想忘就可以忘掉的。

  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很惊喜。

  他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人,一碗面和热热闹闹的春节联欢晚会。

  他已经老了,花白的头发,笑起来,眼角那里全都是皱纹。

  “爸。”我喊。

  “噢。”他答。

  我在外面半年多,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分钱,我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只有寥寥的几个电话,报个平安。

  他并不知道我要回来。

  “饿了吧?吃什么呢?”他有些不安。

  “我们出去吃吧!”我拉他。

  “你以为这里是北京啊,大年三十的,谁还开着店呢。”他替我把行李放放好,“我煨了鸡汤,还是下面给你吃吧,你看行不行?”

  “挺好。”我说。

  “行!你等我!”他很快进了厨房。

   我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已经很旧了,我一坐,就塌下去一大块。他很快端着一碗面出来,问我说:“不是说好不回来过年的吗?”

  “忽然想回来,就回来了。”

  “回来也挺好。“他又进了厨房,拎着一个保温盒出来,对我说:“你在家坐坐,我去一趟医院,很快就回来。”

  “你去医院做什么?”

  “有人住院了,我去送点鸡汤给她喝。”他说。

  “谁住院了?”我问。

  “一个朋友。”他说,说完,穿上他的胶鞋,拎着保温盒出了家门。

  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不过他的事我也懒得过问。透过窗户,我看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我想了想,决定明天去商场替他买双像样的棉鞋。电视很吵,我把它关掉,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以为是蒋皎的短消息。但拿起来看,竟是李珥:新年快乐!

  我迅速地回电话过去。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她好像是在外面,很吵,可以听到放鞭炮的声音。

  “小耳朵。”我说,“我要见你。”

  那边停了很久才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要见你。”

  “你回来了吗?”

  “是的。”我说,“我回来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她忽然问。

  “小耳朵。”我说。

  “噢。”她说,“你在做什么?”

  “在家里。”我说。

  “我们在胜利广场放烟花,你要是高兴,一起来玩啊!”

  我放下电话就套上我的棉外套去了胜利广场。从我家走到胜利广场大约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小棉袄,头发扎起来了,可爱的小马尾,站在尤他身边,尤他正在替她点一根长长的烟花。

  烟花照亮她的微笑。那微笑让我想起吧啦,照理说,她和吧啦应该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但是这一刻,我有些迷糊,仿佛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我喊了她一声,她可能玩高兴了,没有听见。于是我站在广场边上抽烟,等待她发现我的存在。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她跑到我面前来,微笑着说:“张漾,你来了,怎么不吱声呢?”

  “你期末考考得怎么样?”我问她。

  她笑:“还行。”

  尤他跟过来:“李珥,你还要不要放?呀,是张漾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摸摸下巴,我已经三天没刮胡子。

  “我不放了。”李珥对尤他说,“我想跟张漾说说话。”

  尤他的面色紧张起来。

  “很快就好啦。”李珥对尤他说。

  “你们聊吧,我先去那边了!”尤他说完,走开了。

  广场边上的灯光很暗,李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来。

  我问她:“你笑什么?”

  她说:“过年了,你也不刮胡子不理发,就像个山顶洞人。”

  我摸摸我的下巴问她:“这么多人放烟花,你知道哪一个是你放上天去的吗?”

  她想了一下回答我:“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

  “你去拿一把烟花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放。”我说。

  看得出,她在犹豫。但不过短短几秒时间,她答我:“好的。”

  “那你去把烟花拿过来。”

  她听话地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抱着着一大把烟花跑了过来,对我说:“尤他看着我呢,他刚才问我要去哪里,怎么办?”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说了一个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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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6:06 |只看该作者
然后,我就拉着她迅速地往前跑了,身后传来尤他的叫喊声,但是她丝毫也没有迟疑或放慢脚步。她就这样抱着一大束烟花跟着我一直跑到了郊外,一直跑到了那幢无人居住的废弃的房子。

  “这是哪里?”她喘着气问我。

  “鬼屋。”我逗她。

  她并不怕,左顾右盼,反倒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以前和吧啦常来是不是?”她扬着嗓子问我。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来,我们上屋顶。”我把她怀里的烟花接过来,一面先往上爬一面伸出手来牵她。

  她摆摆手说:“你先上吧,我自己可以。”

  我迅速上去,等着她上来。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停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她害怕,但我没有动,抱臂看着她。她抬起头来看我,黑暗里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带了一些轻微的害羞和恐惧。我伸出我的手说:“来吧,小耳朵。”

  她终于把小手放到我的掌心里,一只小小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我只轻轻一拉,她已经顺利地上来。

  也许是前两天下过雨的缘故,屋顶有一些潮湿,我把她拉到稍许干点的地方,对她说:“你看看,这里应该是最好的放烟花的地方。”

  “等我回去,也许尤他会灭了我。”

  “你怕吗?”我问她。

  她嘻嘻笑起来:“怕我就不跟你来了。我们放烟花吧。”

  “好。”我摸出打火机,替她点燃最长的那根烟花棒,焰火直冲上天,这一方天空立刻变得和她的笑一样灿烂,她兴奋地跳起来:“多美啊,张漾,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放的烟花哦!”

  我有些看呆了过去。

  她转头看着我,微笑着问:“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在想吧啦呢?”

  我吓唬她:“你再提这两个字小心我抽你!”

  她哈哈地笑。笑完后,她忽然问我:“你还记得许弋么?”

  废话。

  李珥又说:“你一定不知道,他家出事了。”

  “怎么?”我装做满不在乎,心里却莫名地跳了起来。

  “他爸爸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他妈妈生病了,住进了医院,听说是癌症,活不长啦。”

  我尽量保持我的冷静。

  “怎么你没反应吗?”李珥问我。

  “我应该怎么反应?”我问她。

  “你应该满意了。”李珥拿着那根长长的烟花棒说,“你那么恨许弋,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局吗?”

  我抓住她的胳膊质问她:“吧啦都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我也想知道。”她微笑,并不挣脱我。

  “你今天非说不可。”

  “我要是不说呢?”

  “那我就逼你逼到你说为止!”我扯掉她手里的烟花棒,一把把她搂到了怀里,这个可恶的小女巫,如果她真的以为我不敢对她怎么样,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的脸隔得很近,她的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在发抖,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吻她,我们僵持了一分钟左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嘴唇变得发紫,最终还是她屈服了,她说:“好吧,张漾,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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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6:47 |只看该作者
  我放开她,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她把身子转过去一点点,告诉我:那天我去了医院,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吧啦的病房,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病床前全都是人,吧啦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抬起左手,对我说:‘小耳朵,你过来一下好吗。’于是我走了过去。吧啦的脸苍白极了,像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颜色。她对我说:‘小耳朵,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俯下我的身子,然后,吧啦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近,她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那唇没有温度,是冰冷的。等她跟我说完话,她的手忽然就从我的肩上垂了下去……

  “她跟你说了什么?”我忍不住打断她问道。

  “你不知道。”她说,“我也很想知道。”

  “别跟我胡扯!”

  “张漾,我没有骗你。”李珥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病历。我的左耳,生下来听力就不好。很多时候,特别是着急的时候,它什么也听不见。可吧啦那句话,偏偏就是对着我的左耳说的!”

  “她对着我的左耳说的!”她再喊了一遍,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了下来。

  我情不禁地抱紧了她。她的眼泪如一股暖流把我早已经是坚冰的心冲散开来,让我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TNND!
夜里十一点,我送李珥回家。还是拉面馆后面的那条小路,我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这一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楼下不远处,临别的时候我问她:“回家会不会挨骂?”

  “也许会吧。”她说,“不过我不怕。”

  “那好,”我说,“要是尤他敢对你怎么样,哥哥替你做主!”

  她微笑,跟我说再见。我看着她离开,大约走了五步远,李珥忽然转过身来,把两只手合起来放到嘴边,用力地对我喊道:“张漾,祝你新年快乐啊!”

  我也跟她说新年快乐。不过我只是张嘴,很夸张的嘴型(形),没有出声。

  她歪着头笑了一下,上楼去了。

  我回到家里,没过多久,他拎着空的保温杯回家了。

  我问他:“你去哪里了?”

  他说:“医院。”

  “你替谁送鸡汤去了?”

  他说:“朋友。”

  我再问:“什么朋友?”

  他不理我,径自拿着保温盒到水龙头下去冲洗,我跟过去,一把抓过他的保温盒扔到地上,保温盒一滚,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地板上溅的全都是水花。

  我朝着他大声地喊:“你到底有没有自尊!你这么做是不是想被所有人嘲笑至死你才开心?”

  他用苍老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做我应该做的。”

  “她根本就不爱你,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这样恶毒的女人,这是她的报应,报应,不值得同情!我告诉你,如果你再去医院,我不会放过你!”

  “漾儿,”他拉我,“你不要激动,坐下听我慢慢说,好不好?”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甩开他,“总之,就是不许再去医院,不然,我永远都不回这个家!永远也不回来!”

  “她没人照顾。她家里出了事,儿子在外面,觉得丢脸,也没有回来过年。”他跟我解释,“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不管怎么说,我和她之间有过情份……”

  “行了。”我打断她,“这也叫情份?”

  “漾儿。”他说,“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许弋的亲生母亲,所以,她当年选择回去,是应该的。”

  我吃惊地盯着他。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在撒谎。

  “你听我说,”他坐到那个塌下去一大块的旧沙发上,慢慢跟我讲起来:“很多年前,你母亲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大美人,有很多的男人追求她或者仰慕她,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只喜欢许瑞扬一个人。许瑞扬家非常有钱,不过他有一个很厉害的母亲。所以一开始,他们的交往是秘密的,一直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许弋,这件事才再也瞒不住了。许瑞扬的母亲知道后勃然大怒,一是勒令他们分手,二是一定要她把孩子做掉。许瑞扬最终屈服,并提出要跟她分手,结束这份感情,你母亲伤心欲绝,可是她依然深爱着许瑞扬,死活也不肯去医院做流产,为了留下肚里的孩子,她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来到我家里,她给我跪下,要求我娶她。”

  我说:“你就答应了?”

  “是的。”他说,“我喜欢她很多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弃。可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孩子生下来,许家就来要人。说是自己家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面。他们留下一万块钱,把孩子抱走了。我妈妈也就是你奶奶,觉得这件事情很丢脸,于是到福利院抱回了你,把你当成我们的孩子抚养,这件事是你奶奶一手操办的,连我们家人都不清楚。 ”

  “可是,你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许家的人那么伤害她,她为什么还是要选择那个姓许的?”

  “兴许这就是命吧。”他叹息,“在你两岁的时候,许瑞扬的母亲去世了,许瑞扬希望她能回去,她也挂念许弋,所以,就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恨她,可是,她现在已经这样子了,活也活不长了,漾儿,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她一直很挂念你,其实这些年,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她没少悄悄给我们父子接济。知道你有出息,她心里一样的高兴……”

  我颤声问:“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他说:“不知道,其实你奶奶去世后,我也曾经试过去替你找你的爸爸妈妈,但当年那个福利院都不在了,无处可查。漾儿,你可以怪我,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没用,工作没个好工作,挣钱挣不到大钱,我一直让你受苦,让你们受苦,但我心里对你们的爱,是真的,我敢保证,全都是真的……”

  “你别说了!”我吼断他。

  他悲伤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红的血丝。

  我想起身,穿上我的外套,背着我的包,离开。可是,我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沾到了椅子上,站不起身来。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烟火照亮了整座城市,照亮我自以为不可一世却一直懵懂无知的十九岁。

  无论如何,新的一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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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7:21 |只看该作者
[李珥]

高考终于结束了。

  整个冗长的暑假,我都把自己埋在阅读里。每隔一天去图书馆抱回一大堆的书。那阵子我喜欢上看国外的小说,一本一本地接着看,记不住名字,有时候随着小说中的主人公流泪,有时候看完丝毫没有感觉,但还是接着看下一本。

  我就在这样没头没尾的阅读中,耐心地等着我的录取通知书,耐心地等着暑假的过去。

  有时候,我也会跑上网到博客乱写几句,或者到QQ上跟尤他胡说几句,或者收一收张漾的信,我听说张漾去了云南,但不知道他玩得开心不开心,他与我的联系其实真的很少很少,偶尔有信来,只是短短数句,无甚新意。我时候我坐在窗边看书,会忽然想起他那夜拥抱过我的刹那,那晚的我好像不是我,胆大,妄为,不知死活。我思索吧啦对他的依恋,大抵也是如此,所不幸的是,吧啦付出她的生命,在所不惜,永不回来。

  我拿到上海某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妈妈请亲戚朋友们到饭店里去吃饭表示庆贺。我念的是中文系,爸爸好像很满意,他喋喋不休地说:“女孩子读中文好女孩子读中文好女孩子读中文真是好。”

  我姨妈骂他:“哎,你有完没完?”

  他傻乐。用筷子敲着桌边,似在唱京戏。

  大家都喜气洋洋,除了尤他。

  我妈妈打他一下说:“你怎么了,妹妹考上大学你不高兴,是不是失恋了啊?”

  “哪有谈恋爱啊!莫乱讲!”他着急起来,大家又一起笑。

  我知道,尤他是没有谈恋爱。他在清华继续着他在学业方面的传奇,考研,考博,出国,对他来说是一条顺理成章不用怀疑的道路。

  我看着他笑,他不明白,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你又胖了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倒是又瘦了,是不是学别人减肥啊。”

  “哪有。”我说,“我先天条件好,怎么吃都不胖。”

  “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他批评我。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来,逮到机会就把我往狠里批。我懒得理他,开始专心对付盘子里的烤鱼。他还是停不住嘴:“你小心刺,这个鱼的刺挺厉害的。”

  我说:“怕刺最好就不要吃鱼。”

  他无可奈何地说:“就会对我凶巴巴。”

  酒店包间不错,还有个挺大的露台,饭吃得差不多,大人们开始聊天。我看到尤他站起身来,走到露台上去看天。我觉得自己刚才是有点凶,小脾气发得没道理,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也走过去,在他的身后问他:“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是不是真的失恋了呀?”

  “没有。”他说,“还是家乡的星空好看,在北京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楼房顶。”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我问他。我知道他是专程回来为我庆贺的,他的暑假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

  “过两天吧。”他说。

  我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你打个电话来祝贺我就好啦,不用亲自跑这趟的,我知道你在北京很忙的,对不对?”

  “是啊,”他说,“比较忙,打了好几份工。”

  “不要太想钱啦,”我说,“身体重要。”

  “李珥,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了。”他忽然说。

  “是吗?”我差一点跳起来,“是什么样子的,说说看!”

  “不好说。”他说,“其实我努力挣钱,就是想给她买一个新手机。”

  “嘻。”我嘲笑他,“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的哦。快说说嘛,她是什么样子的?”

  他还是那句:“不好说。”

  “噢。”我说,“等我有空了,去北京找你们玩好么?”

  他转过身来问我:“怎么你喜欢北京吗?”

  “我没有去过嘛,想去看看。顺便看看你女朋友啦。”

  “那你为什么不报考北京的学校呢?”

  “你以为我是你,可以随便挑学校的啊。”我说,“能考上我已经很幸运。再说,上海离家近,我妈也放心些。”

  “你的高考成绩上北京很多学校都可以的啊。更何况,有我在北京,姨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不说这个了。”我说,“就说说你打算带我怎么玩吧。”

  “你想怎么玩都行。”他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宠爱,让我不忍对视,于是我调过了头装模作样地去看天。那一刻我心里明白,就算是我真去北京,我也不可能去找尤他。

  我明白尤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起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或许他和我一样在心里清楚明白,我们是不一样的,他这么说,只是想让我心安。他于我,永远只是兄长,情同手足却永不能涉足爱情。更何况,我很快就是大学生了,过去的事情恍如前生,我希望自己能有个新的开始,脱胎换骨,从此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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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19:46 |只看该作者
“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啊。”尤他说。

  “噢。”我难得不耐烦地答道。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一颗流星忽然从眼前划了过去,我抓住尤他的衣袖跳起来喊:“呀,流星,流星,快许愿啊!”

  流星一闪而过。

  尤他骂我说:“笨,你抓我衣服没有用的,你应该在自己的衣服上打个结,然后再许愿,愿望就可以得到实现啦。”

  我耸耸肩做个鬼脸。

  尤他问我:“李珥,如果流星真能实现你一个愿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最想许的愿是什么呢?”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嘛!”

  “好吧,我先说。”尤他想了一下说,“我希望我喜欢的女孩子一直快乐幸福。”

  这个花痴噢!

  轮到我了,我咳嗽一下,认真地说:“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快乐,幸福。”

  尤他看着我,我朝他眨眨眼。

  他忽然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嘻笑着,躲闪开了。
        
天色已晚。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尤他,他说:“李珥你跑到哪里去了?”

  “在外面。”我说。

  “这样啊,我晚上八点钟的火车要回北京了。跟你打个招呼。”

  “噢,一路顺风。另外,代问你女朋友好啊!”

  “谢谢。”他挂了电话,我如释重负。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是晚上七点一刻。妈妈问我去了哪里,我告诉她我去逛街了。妈妈指着餐桌上的一个盒子说:“那是尤他买给你的礼物。”

  我一看,竟是一部手机,诺基亚的新款。

  妈妈告诉我:“你姨妈说,他这个暑假打工的钱都用在这个上面了。本来你考上大学,我们要替你买的,但是尤他的一片心意,我们也不好拒绝呢。”

  我站在那里,大脑在五分钟内完全处于空白。

  清醒过来后,我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我抱着手机盒就往门外跑。妈妈在身后叫:“李珥,你干什么去呢?”

  “我去火车站!”我说,“送完尤他我就回来!”

  我打车赶到火车站,站在人来人去的车站广场打通尤他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已经进站上车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说不出话来。倒是他先开的口,问我:“喜欢不喜欢?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诺基亚。”

  “尤他。”我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尤他说,“我清楚,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强求的。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尤他。”我说,“你不要这样。”

  “好。”他温和地答,“以后都不这样了。”

  我无力站立,只好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抱着手机盒蹲到地上。

  耳边传来尤他的声音:“李珥,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就是你笑起来的时候。所以记住,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快乐,永远要快乐。我走了,再见。”尤他说完,电话断了,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了郊外,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念张漾曾经带我去过的那个屋顶,想念那些稍纵即逝的美丽烟花。我在小区外的超市买了一个打火机,买了一包香烟,揣着它们上了路。我靠着脑海中的记忆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个我想去的地方。我站在郊外的田野边点燃了一根香烟,这是我第一次抽烟,那是一包555,我见吧啦抽过。香烟的气味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呛人,只是舌头感觉有些微的苦,我想起吧啦吐烟圈的样子,于是我试图也吐出一两个烟圈来,当然这是徒劳,我总是无法成功,然后,我开始剧烈地咳嗽,我就这样一边咳嗽一边抽烟一边在郊外毫无目的地徘徊,寻找记忆中那个可以收容寂寞绽放烟花的屋顶,我是如此任性的一个孩子,从这一点来说,其实,我和吧啦毫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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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20:41 |只看该作者
再见到张漾是我开学的前两天。

  我抱着一大堆书下楼,准备骑车到图书馆去还掉它们。他靠在我家楼下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抽烟。他黑了瘦了,穿一件很大的T恤,又是好多天不刮胡子,要不是那顶招牌似的鸭舌帽,我差点认不出他来。

  “小耳朵。”他唤我。

  我有点站不稳我的步子。

  “你来得正好。”他说,“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你回来啦?”我镇定下来,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好久不见哦。”

  “是。”他灭掉烟头说,“打算去哪里呢?”

  “去图书馆还书。”

  “我陪你去吧。”他说。

  “我想骑车去。”

  “那我带你。”他说,“车在哪儿?”

  我把手里的书递给他,让他替我拿着,然后我去车库把爸爸的自行车推了出来。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已经不是那么毒,张漾替我把书一股脑儿全放到前面的车篓子里,然后他长脚一跨先上了车,回身吩咐我说:“来吧。”

  我有些迟疑,他歪着嘴笑了一下说:“怕?”

  我跳上车。

  张漾踩动了车子,车子轻快地在路上行驶起来。路两边的梧桐树叶绿得耀眼,轻风吹拂,我听到我的小白裙子与车轮相磨擦,发出音乐一样的声响,似谁内心抒情的叹息。

  我又不可救药地想起吧啦,想起她踩着单车跟在许弋后面,忽停忽走,调皮的样子。十八岁的单车,那一年的记忆,涂绿色影笑容张扬的女孩子,在这一刻竟是如此鲜活,仿佛她从来未曾远离,一直在我们身边。

  “你在想什么?”张漾转头大声问我。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问他。

  “我爸爸风湿病严重了,我回来带他到北京去看病的。”

  “噢。”我说,“能呆几天啊?”

  “就这半天。”他说,“今晚八点返程,票已经定好了。”

  啊!原来就这半天,他却来看我。

  “云南好玩吗?”我问他。

  “没去成,明年再去。”他说,“对了,你考得如何?”

  “本一。”我说,“去上海,读中文系。”

  “挺好。”他说,“女孩子读中文系好,上海离家又近。”口气跟我爸一模一样。

  我在图书馆外面跳下车来,跟他说谢谢。

  他忽然说:“你去还书吧,我还有时间,等下我再载你回去。”

  “谢谢你,真的不用了。”

  “不许废话。”他说,“快去!”

  我捧着书往图书馆里面跑,嫌工作人员的动作太慢。等我空手跑出来的时候,发现张漾真的等在那里没走。他手里拿着一支彩色的冰淇淋,对我说:“你好像喜欢这个?”

  我强按住我的心,不许它起起落落地疼。我想我真的已经不恨他了,不恨了。

  吧啦,让我们都不恨了,好不好?

  我接过那支冰淇淋,把它含到嘴里,让它甜蜜地化开来。然后,我对着张漾笑了。

  “回家吗?”他问我。

  “不。”我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我说:“张漾,你再带我去一次那个屋顶吧,我后来想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张漾想了一下说:“好吧,我们走!”

  骑车比走路是要快出许多,只不过短短一会儿,我们就已经到达目的地。白天这里看上去和夜晚有许多的不同。那幢房子破败地立着,四周荒草丛生,一颗歪脖子树寂寞地站立,毫无任何意境可言。

  张漾靠在单车上,对我说:“这里要晚上来,白天没意思。”

  “你以前都是晚上来吗?”

  他看着我说:“就来过两次,一次和吧啦,一次和你。”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然后掏出烟盒来抽烟。

  “给我一根烟吧。”我说。

  “小孩子一边去!”他说。

  “我都抽过好几回了。”我说。

  “你找扁呢?”他瞪着我。

  “你管不着我。”我说。

  “你别激我。”张漾用拿烟的手指着说,“我要是想管,没有管不了的道理,你信还是不信?”

  “我信。”我说。

  “冰雪聪明。”他夸我,“你要不这么乖巧,会遭殃的。”

  我低头看自己的白裙子,上面蹭了一块难看的泥。张漾低下身来,用手指轻轻地弹掉了它。然后他说:“我们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独自缩在我小屋的阳台上抽烟,我没有烟瘾,但香烟让我变得安定。夜里十点,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离开两小时,两小时,差不多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然后,会变成四百公里,五百公里,一直到一千多公里。

  这条漫长的路,我知道他很难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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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21:35 |只看该作者
再见,也许永远不见。

  我内心固执的追求,只有我自己看得见。但我希望我没有错。我绝不能像吧啦一样,错了又错
  
开学了,爸爸妈妈一起送我到上海去报道。

  办完手续后,我们一家三口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简易的餐馆吃饭,吃着吃着,妈我骂脏话眼泪就掉了下来,爸爸连忙给她递上纸巾:“放心吧,我们李珥肯定能把自己照顾得倍儿好。”一面说,他一面朝着我眨眼睛。

  “是呵。妈妈。”我握住她的手说,“放心吧,我每天给你打一个电话。”

  她抽泣着:“你这孩子,从小就多病多灾,又没离开过我,你叫我怎么放心!”

  “好啦,妈。”我低声说,“这里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给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啊。”

  “别哭了。”我爸也哄她,“今晚我陪你去逛新天地!”

  “我要带女儿到上海的大医院把耳朵复查一下。”妈妈忽然说,“上海车子多,交通又乱,她的耳朵万一……”

  “妈!”我打断她,“我没事的,你不要瞎操心。我过马路的时候,保证看清楚红绿灯,还不行吗?”

  “你千万不能一边走路一边听MP3!”

  “嗯。”

  “学校里吃饭尽量早点去食堂,冷的饭菜对胃不好。”

  “知道了。”

  “外面不比家里,与人相处要有技巧。能让就让,不要跟人较真。”她真是唠叨得不行了。那一刻我真佩服我老爸,可以忍受她忍受这么多年。

  “是。”我依然乖巧地答。

  “我家女儿我最清楚。”我爸说,“没有比她更乖的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乖有什么用,外面的坏人可多了。”我我骂脏话心思真是越想越歪,我和老爸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地吃起东西来。

  有时候想想,像我父母爱我一样,我也真的很爱我的父母,但是,我的内心,是他们看不到的。我很难想象他们看着我在阳台上抽烟会怎么样,看着我被别的男生拥抱会怎么样,也许我妈会就此晕过去也不一定。就凭这一点,让我深深地相信一句话:人的心,深似海。

  谁知道谁在想什么,谁又会是谁的救世主。

  我早明白这一点,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坚持着我自己的坚持。

  新生集训结束后,正好是一个周末。我买了一张上海地图,研究了大半天,换了一条新裙子,坐了很长时间的地铁,又走了好长时间的路,终于找到了那所学校。学校的招牌显得有些陈旧,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气派,我在门卫室问了一通,又抓住两三个学生问了一通,总算找到了我想找的地方。我在男生宿舍的楼下看到一个名单,上面写着各个宿舍的人名。名单已经有些破了,我用手指在名单上划来划去,终于停在那两个熟悉的字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忧伤。

  302.他住302。

  那是一幢很旧的楼房,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让你有随时会踩空的错觉。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在心里说:“许弋,我来了。”

  我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平头的看上去愣头愣脑的男生。

  “找谁?”他很防备地看着我问。

  “许弋。”我说,“请问他在吗?”

  “不在。”他要关门。

  我用手拦住:“请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你打他手机吧。”

  “请告诉我号码。”

  “我没有。”他说。

  “拜托你。”我说,“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他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阵子,这才告诉我说:“你从校门出去,左拐,顺着走十分钟,有个酒吧,他周末应该都在那里打工。”

  我跟他道谢出来。九月的上海,天高云淡。三百六十五天,从知道他到上海来读书的那一天起,这条路我走了三百六十五天。我想起他拎着一个大书包走出校园的那一瞬间,我想那些在教室里苦苦读书的日夜晨昏,凭着心里的一个意念不敢轻言放弃的理想。现在,我终于要见到他了,我并没有以前想象中的那样慌乱,仿佛只是去见一个老友,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等我多年。

  酒吧的名字只一个字,叫:等。

  它座落在整条街的最角落,小小的门面,要是不注意,会把它给忽略掉。我推门进去,中午时分,酒吧里几乎没什么人,里面的设施也很简单,几个红色的沙发,暗色的长条木头桌子,桌上长长的玻璃瓶里摆几枝盛放的黄色野菊。我刚坐下就看到了他,他穿制服,拿着单子走到我面前,问我:“请问喝点什么?”

  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他认出了我。把单子放我桌上,转身走开了。

  “许弋”。我喊他,我糟糕地发现,我的嗓子忽然哑了。

  他背对着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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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22:33 |只看该作者
  “你今天有空吗?”我说,“我想跟你聊一聊。”
      
他转身对我说:“对不起,小姐,我要工作,晚上十一点才下班。”

  我微笑着对他说:“好的,请来一杯冰水。”

  “对不起,这里不卖冰水。”

  “那么,西瓜汁。”我说。

  几分钟后,他给我端来一杯红色的西瓜汁。外加一杯冰水,水上飘着一片金黄色的柠檬。他把它们放到我的桌上,低声说:“我请客,你喝完后走吧。”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冷漠。我控制着我的眼泪,不让它轻易地掉下来。

  他走开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来看,老掉牙的杜拉斯的《情人》,我看过这部影片,梁家辉和他的法国小情人,在异乡旅馆里,她不顾一切索取爱的眼神令我激动。准确地说,我只是看了一半,因为看到一半的时候,妈妈买菜回来,在她有些不安的眼神里,我关掉了电视。

  结局和我想象中一样。分离。

  我把书合起来的时候,黄昏来了,酒吧里终于开始热闹起来,一群穿着很时尚的女生嘻笑着推门进来。她们好像是艺术学院的,对这里很熟,我看到一个穿着大花裙子红凉鞋的女生伸出手来,在许弋的脸上捏了一把。

  许弋笑着。我天使一样脸蛋的许弋。他还是那样帅得没救。

  “许弋,明天我会去野营。算上你一个啦。”另一个女生尖声说。

  “好啊!”许弋伸出手,在女生头上快速拍了一下。女生们笑得暧昧而又灿烂。

  他们果然已经非常熟。

  我在桌上放上五十元,背上我的背包,起身离开。

  走出酒吧,看着上海的黄昏高楼错立的陌生的天空,我已经失去哭的欲望,我必须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我清楚。

  忽然,有人在后面伸手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到许弋。

  “你的钱。”他把钱递给我说,“说好了我请客的。”

  我推开他。

  “拿着吧。”他说,“我还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把钱接了下来。

  他转身进了酒吧。

  我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决定回头。我对自己说,绝不轻言放弃,绝不!于是我又回到了酒吧的门口,我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开始看书。黄昏的灯光让我的眼睛发涨发疼,我还是坚持着看书,书上的字渐渐进不了我的眼睛,我还是坚持着看。我说过了,很多时候,我都对自己的任性无能为力。

  夜里十一点零五分。我看到许弋从酒吧里走出来。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没有背包,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过马路。我揉揉蹲得发麻的双足站起来,我想跟踪他,我知道追他的女生有很多,我宁愿相信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并且我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此时此刻,我真希望我有一件白色的T恤,绿色的油彩,上面写着“我爱许弋”四个字。然后我可以站到他面前,不需要任何的言语。

  可我还没来得走到他身边,就看到一辆绿色的越野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三个男的,他们和许弋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人伸出拳头就对着许弋的脸打了过去。

  许弋捂住脸,蹲到了地上。他很快站起身来,想跑,但被他们死死的拉住,并把他往越野车上塞。

  我疾步跑过去,大声地喊:“你们要干什么?”

  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都吓了很大的一跳,包括许弋。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我。

  “等你下班。”我说。

  “她是谁?”一个嘴里嚼着口香糖,顶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男生指着我问许弋。

  “不认识。”许弋干脆地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鼻子上还留着新鲜的血迹。我的心尖锐地疼起来。

  “是吗?”黄头发说,“是真的不认识?”

  “你们想干什么?”我继续问。

  “呵呵呵。”黄头发笑起来,“我们是朋友,请他去喝酒,小妹妹你要是没事,就回家洗洗睡吧。”

  “等下!”我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带他走,我就打电话报警!”

  “你别胡闹!”许弋大声吼我。

  “哦?有趣!”黄头发看着我的表情让我害怕,但我强撑着与他对视,不愿意认输。

  “你到底是谁?”他问我。

  “我是许弋的朋友。”我说。

  “女朋友?”

  我看着许弋,许弋面无表情,然后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你男朋友欠了我们五千多块钱,你是不是替他还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说:“好的。”

  许弋吃惊地看着我。

  “好的。”我说,“不过我的钱都在卡上,现在太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取出来。最晚明天,银行一开门,肯定把钱还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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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24:59 |只看该作者
“听到了,明天一定还。”许弋说,“你们明天来取吧。”

  “再信你一次!”黄头发用手指了许弋一下,“明天是最后期限,早上十点,就在这里还钱。我警告你不要耍任何花招,不然,你就得亲自去跟我们老大解释了。”

  “知道了。”许弋说。

  黄头发他们跳上了车,车子就要开走的时候,车窗摇开了,黄头发嚼着口香糖,大声对我喊道:“小妹妹,交友要慎重啊!”说完,他摇上车窗,车子很快开走了。

  许弋看了我一眼,推开我往前走。

  “喂!” 我喊住他,“喂!”

  “你走吧。”他说,“没听人家说吗,交友要慎重啊。”

  “你还记得我吗?”我有些绝望地问。

  “不记得。”他给了我想象中的答案。

  “你撒谎。”我说。

  他想了一想,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借钱给我?”

  我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你饿吗?”他问我。

  “饿。”我说。

  “那我们先去吃饭。”他说。

  许弋说完,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一直没说话,他也没有回头看过我。走到离他们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小餐馆,他径自推门进去,我也跟着进去了。夜里的餐馆没有人,地上是水刚刚拖过的痕迹。桌子上有红色暗格的餐布,上面铺了一层带有油渍的薄薄的塑料布。许弋皱皱眉,很干脆地把那张塑料布一把掀了下来。这下是干净的桌面了,细格子布上画了一个小熊,没心没肺地盯着我看。

  一个胖胖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把菜单递过来,许弋点了两三个菜,说:“来瓶啤酒。”

  我抱着我的包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许弋终于看了我一眼,然后他问我说:“你呢,也来一瓶酒?”

  “我不喝酒。”我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云烟,晃出一根来,递到我面前。我摇摇头,他把烟抽出来,自己点着了,默默地抽。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欠别人的钱?”

  他说:“不关你的事。”

  我说:“要我替你还就关我的事。”

  他抬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说:“赌输的。”

  我说:“那你以后不要再跟别人赌了。”

  他说:“好的。”

  菜端上来,他要了一大碗米饭,狼吞虎咽,但吃相尚好。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一点胃口也没有。其实我真的也很饿了,可是我吃不下,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个男生坐在我对面吃面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常常这样,很饿,但却一点儿也吃不下。“

  我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许弋忽然问我说:“你住哪里?”我说出地址。他说:“那么远?你还要先去银行,早上十点能赶得及过来吗?”

  “行的。”我说,“我可以起早。”

  “要不你别走了。”他说,“我安排你住我们学校的女生宿舍。”

  我有些迟疑,他看出我的疑虑,说:“你不要怕,女生宿舍里都是女生。”

  我白他一眼,他却忽然笑了。

  “你的名字?”他问我。

  “李珥。”我说。

  “对,我想起来了,是这个名字。”他说。

  他笑起来,是那么那么的耐看,时光在那一刻忽然跌回我的高二时代,我寂寞空洞的十七岁,看到他的第一眼,在黄昏的街道旁,斜斜靠着栏杆的一个男生,背了洗得发白的大书包。他的脸,是如此的英俊。那时的我,还是个青青涩涩的女孩子,爱情在心里初初萌牙,翻天覆地,慌里慌张,从此认不清自己。

  时光只会老去,但时光从不会欺骗我们。对爱情的忠实让我的心如热血沸腾。于是,我也对着他笑了。

  他在我的笑里愣了一下,然后扒完最后的一口饭,对我说:“结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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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an 发表于 2009-1-2 10:25:47 |只看该作者
那天晚上,许弋把我送到女生宿舍的楼下,打了一个电话。

  没过一会儿,一个短头发的女生下来接我。她跟许弋打了一个招呼,就微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说:“OK。跟我走吧。”

  我有些不习惯和陌生人这么亲热,于是我推开了她。

  许弋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对女生说:“这是我妹妹,你照顾好她。”

  女生笑着问他:“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啊?”

  “就你们两个。”许弋一脸正经地答。

  女生嘻笑着,跟他说再见,然后拉着我上了楼。

  为了避免和那个女生说太多的话,我那晚很快就上床睡觉了,并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不过我听到她向别的女生轻声地介绍我,她说:“这是许帅的新女朋友。”

  她们叫他许帅。我想起早上他们宿舍里那个呆头呆脑的男生,猜想许弋在女生中应该有更好的的人缘,接下来的事情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想,胖女生替我拉了拉被子,还吩咐别的女生动作轻一些。我被心里涌上来的感动弄得更加疲倦,于是真正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弋已经在楼下等我,他换了一身新的运动服,有女孩走过他身边,轻声尖叫。

  他说:“我带你去我们食堂吃点早饭吧。”

  “不用了。”我说,“我不饿。”

  “可我饿了。”他说,“走吧。”

  我坚持着不肯去。他只好无奈地说:“好吧,我们去外面吃。”

  我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走出他的校园。在去银行的路上,他去一家酒店的外卖部买了几个香煎包,我们分着吃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递给我,不带香味的纸巾,但纸质很好,书上说,身上带纸巾的男人,是有品质的男人。

  我们一面走他一面问我:“李珥,你的名字怎么写?”

  “王字旁加个耳朵的耳。”

  “你和吧啦是好朋友吗?”他说。

  “是的,可是吧啦死了。”我说。

  “对。”他看我一眼,“可我们还活着,这真没办法。”

  “你不能再让她伤心。”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傻得可爱,她都死了,还伤什么心。再说了,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样到了银行的门口,我问他:“要取多少,五千还是六千?”

  他想了一下说:“六千吧。”

  又说:“放心,我会很快还你的。”

  “噢。”我说。

  “谢谢你。”他说。

  我抬起眼睛来看他,天知道这对我而言需要多少的勇气,他也看着我,可是我在这样的对视里却感到一种让我害怕的失望,我觉得我看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或许他对我,从来也没有熟悉过。我费尽周折所坚持的,也许只是我内心的一种可怕的幻觉。

  天呐,我哪里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我替许弋还清债务后的第九天,接到他的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李珥,我还需要二千元。”

  我说:“我没有。”

  “好吧。”他说,“再见。”

  我盯着电话看了很久,然后我把电话回拨过去。他很快接了电话,我轻喘着气对他说:“周末我过去送给你。”

  “来不及了。”他说,“我去你学校拿吧。”

  中午,我在校门口的银行里取出我最后的两千元钱,装进我的背包,靠在地铁口等待许弋的出现。一对一对的恋人走过我的身边,有个男生俯下身子,轻轻吻女朋友的脸,我把眼睛低下去看着地面,地面上有一块砖很脏,上面粘了一块绿色的口香糖,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人好像要晕过去。许弋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我眼前,他说:“李珥,你的头发长了,应该剪了。”

  我晕乎乎地问他:“你为什么又去跟人家赌?”

  “这次不是赌。”他说,“我在替一家公司做点事情,我的电脑需要升级。”

  我低下头,拉开包,把钱掏出来给他。他接过钱,低声跟我说谢谢。我说:“不用。”他说:“那我走了,我还要急着去办事。”

  我说:“噢。”

  他转身往地铁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对我说:“李珥,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就到我酒吧来玩,星期天我不用上班,不过晚上我会在那里玩。”

  我微笑。

  他朝我挥挥手,走了。

  许弋走后我决定逃课,我独自去了一家理发店。店员很热情地招呼我,建议我把头发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我打断她说:“我没钱,就剪一下吧,剪得短短的就好。”

  也许是见在我身上赚不到钱,于是他们给我派了一个看上去傻傻的理发师,肯定是一个实习生,我在镜子里看到他有些发抖的双手,安慰他说:“没关系,剪短就好,发型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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