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夏

至今回忆起他们因此而作出的种种牺牲，我总是觉得太感动太感动。将来如果自己成家立业，可以成为这么一个为子女着想的母亲吗？

他们决定从繁华的北京市移居S市，父亲放弃在北京开创的一片事业天地。母亲却因对病人的责任，无法离开北京。
那时他们两人都已作好了为女儿而长期分居，短期团聚的心理准备。
后来当明白事情的一切后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只是因为那时韩纪旅的存在对我太具威胁性吗？

父亲静静道来："当然不是全部，还有因为北京的高中学业竞争实在太厉害，这个国家有太多事业有成但人生一败涂地的人，我不希望你是那样的人。S市相比之下比较闲散，人与人的关系不用那么紧张，而且我对自己的女儿有信心，没有理由认为你不在北京，学业事业就不会成功。"
终究，一切都是为了我。

父亲又道："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一年后我又会回北京工作，更没有想到，本来让你躲开韩纪旅，可他居然也会来S市……或许这真是上主的意愿吧！"
我笑了，世间的事真的太难预料，而且有些人，拼命想躲避彼此，却怎么都躲不了。于是我们学会了离开父母的保护，学会了勇敢。

3
安学长有一次上我们家玩时曾抱怨："傅凌天那小子真过份，老帮人起绰号！居然，居然叫我'中年人'，'大叔'！也不看看他们队长张海云的样子比我还老啦！"
"那说明成熟嘛！而且有人情味！"
我头冒冷汗，笑容满面地圆场。
"莫凡学姐，你不知道，他还叫我野猴子！"唐翼也叫道。
"你自己不也叫他红毛猴子！"安学长顶了他一句，又对我说道："说起来还是你哥幸运，到现在为止都没被人起过绰号。"
"是吗？"
我越笑越开心："那我告诉你们吧！我在家可一直叫他──阿良！"
我的远房表哥陈建良听到这里惨叫一声，脸刷一下红了，在唐翼和安学长的狂笑声中用手遮着脸，一脸苦相地大叫："我没脸进篮球队的门了！"

他就是这么个可爱的人，还心地纯美，具备一切让人起敬的美德。
陈建良是前中国驻德国，前中国驻波兰大使陈隆志的长子。
他的三胞胎妹妹，就是从小接受古典乐训练，今年处女秀在北京古典乐界大受好评，被视为神话的"布朗特姐妹三重奏"成员。
陈间子的钢琴，陈贤子的小提琴，陈桐子的大提琴，每一个都是天赋，努力和经验的完美结合，又以血缘独特的默契三人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像是历史上的布朗特三姐妹，每一个都是才华横溢，留芳后人的优秀作家。而陈建良，在不起眼的S市，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布朗特姐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的翻版。
和他的三胞胎妹妹相比，在旁人眼里，他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平凡人，没有惊动他人的成就。

可别人不知道，阿良自幼就精通日，英，德，波兰四国语言。长年接触不同地方，不同人和事，让他的知识和眼界变得比一般同龄人要开阔许多。无论学习还是生活，对他说来都是游刃有余。然而，即使明白自己的天赋，能力，但还是会认认真真去做每一件事，才是他的可贵之处。
他不懂懒惰，不懂泄气，从不想证明什么，只是想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别人也许对他逆水行舟的坚强赞叹不已，认为不是常人的毅力。
可是，他只是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事。

"况且……"他会说："只是有些困难，没有让人觉得特别难以忍受的辛苦啊！"
这是个在高一坚持每日晚六点篮球队训练结束，自己再额外练五百个投篮直至九点，回家用半小时用餐，清洁，然后坚持自己完成学校作业，平均每日零点入睡，清晨六点醒来作祷告的人的真心话。

平野佳代是母亲的姑表姐，是个七十年代独立性十足的新女性，单身作背囊客，踏遍了欧洲大陆。
后来，她和中国大使陈隆志在德国很浪漫地相遇，成婚，一直相随左右。
虽然和母亲不是近亲，但两人特别投缘，即使都嫁作他人妇，天各一方，却仍然保持着电话和信件的联系，有着无话不谈的亲密。
后来陈大使在波兰任期已满，三胞胎女儿在北京古典音乐学院学习，夫妇都来北京，和母亲更是保持亲密。

当母亲告诉佳代阿姨移居S市的打算时，佳代阿姨说了一句："真是太巧了！阿良在那里啊！"
陈大使的家乡在S市，索性把自己的老屋租给父亲打点一下。
况且他的长子还独身一人在S市，不管是怎么乖的孩子，父母总不会太放心，有一家亲戚可以照料一下，比什么都强。
我认识陈大使夫妇，也见过小音乐家的三姐妹，却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长子。
也是奇怪，一个孩子孤伶伶地不和父母在一起是为何呢？

陈建良在早两年，刚进国中的时候，已经回了S市，成了他父亲国中母校的寄宿生。不是父母决定的，是十二岁的阿良自己提出回父亲母校学好母语，还有锻炼自己自立的。
那时的阿良，是个小圣人。

低调地离开了学校，赚了身边死党的不少泪水。后来就搬家整理，大件的家具都已先运了过去，然后母亲请了些假，父亲租了汽车，开往了S市。
在车上妈妈扮着一个调皮的表情，故作神秘地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去见你表哥时，你会发现他是一个会打篮球的帅哥噢！"



好像没有说过，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尤其是这段，阿良登场的时候。
每次看到这里，心情还是会变得很我心、很感动。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和阿良见面的情形。小时候的阿良，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对招风耳朵，真的很可爱。
他长得很高，却总是给人一种瘦弱的感觉，并不是病态的弱，而是一种让人觉得可亲近，可护佑的感觉。
那时的阿良，缓缓地走到我们面前。明亮的眼睛望着我们，不腼腆，却也不夸张地，很礼貌地和我们打招呼。初次见面他就有一种很让人感到舒服的亲切感。
记得他对我说："莫凡，我们同岁啊！以后……就把我当成你哥哥吧！"
我很放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一个月后，阿良不再在学校住宿，我不但把他当成了哥哥，还把他当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在今后很久的日子里，一直如此。
阿良不自傲，不掩饰，性格亦不压抑，可以和人坦诚地交往，和他交往的人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他影响。
阿良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从国二起他就是教会少年团契中的领袖。

记得后来安学长引退时有许多人对阿良的领导力有了质疑，认为他气势太弱，无法作为一个强队的队长指挥队友取得胜利。
我对这样的传言实在是很不以为然，尽管陈建良不是个全能球员，但从我认识他起，他留给我最深的影响就是可以在短时间里把身边的人扭成一股绳的领导力，论他温和的强劲决不输安学长的气势，他的亲和力更超越韩纪旅。
因为他的笑，不是高高在上地对他人说："依赖我。"
而是握住每个人的手说："一起努力，我们可以无敌。"

某一日阿良和我说："一起来教会吧！"
父母虽然是基督徒，但对我的信仰从不勉强，而让我思想成熟后自己决定。他们觉得，只要是真理，我以后一定会选择这条路。

而阿良则不卑不亢，有些孩子气地对我父亲说："既然信仰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而我们都很爱莫凡，就应该早日让她体会这样的喜乐啊！"
父亲很惊讶也很欣喜，接受了阿良的建议，让他带领我去礼拜，了解相信基督的真谛。周末有时来访的母亲同样为此欣喜不已。

而父亲也放心开始……开拓他在S市的事业，把我这个呆丫头交给纯真、无私而成熟的阿良来教诲。
半年后我接受了洗礼，以阿良为榜样，决心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全心事奉上主。
那蒙在我心上的一段阴影已被平静，精神富足而有意义的生活抹得很淡很淡。看阿良打篮球时并不会勾起我对以前某个人的不快回忆。

国二末期还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有一天从学校回家就看见阿良在投篮，他身边有一个陌生的男孩，穿着同样的校服。
阿良一看见我就兴奋地大叫："莫凡快来和我们一起玩！"
那男孩转头，用一种略带恐惧的眼神看了看我，轻声问阿良："阿良，这是谁啊？"
阿良很开心，很亲切地对他笑了："小福，别担心嘛！她是我妹妹，一定会很想和你交朋友的！"
我顺着阿良的话来到他面前："你好，我是莫凡！会打篮球吗？"

国二的许文可爱得真的不象话，圆嘟嘟的脸，长长的留海，眯起的小眼睛，大大的嘴巴，让人看见就恨不得捏他的脸颊一把。而他内向，怕生，在我面前连话都说不流畅："不会……会……刚开始学……"
"莫凡，我们教小福怎样投篮吧！"
阿良已满脸笑容地把球扔给了我。
我们在冬日的阳光下笑着，拿着球跑了起来，许文顿了顿，也跟上了我们的步伐。

以后的假期和国三的日子，许文经常来和我们一起玩，他很要强，不肯在我们面前丢脸而奋力学打篮球，而他也确实有天赋，以很快的速度赶了上来。国三篮球队打联赛的前夕，他被破例选为阿良他们学校的正式球员。

记得我和阿良商量帮他庆祝一下，让父亲帮忙买了个蛋糕，留许文吃晚饭时一起向他道贺。
许文看着那个为他准备的蛋糕，沉默了好久，他的小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最后趴在桌上很伤心地大哭起来。

后来我们才对他不幸福的家庭，缺少的关怀有了一点了解。他在学校也是经常被人欺负的对象，若不是阿良那一天从一些不良少年手中把他拣了回来，还一直保护他，很难想像他还会受什么罪。
过度幸福的感觉有时是会让人哭得很惨的。

两年多后在温槐和武园比赛的体育馆中遇见了走在风奇队伍中，我差点认不出的许文，惊喜中冲口而成："小福！原来你在风奇！"
一句"小福"让风奇全体队员的眼光都集中在许文的身上，而许文一句话都憋不出，脸红得不行。

而韩纪旅轻轻地笑了起来，安慰地拍了拍许文的后背。
一直觉得那两个人，在某一方面，很像很像。
再后来尚德对风奇的比赛中，我和阿良商量好了当许文上场时大叫："小福！加油！加油！"
他一样脸红到了脖子根，但是抬起了头，自信地笑了笑，向我们挥挥手。

国三篮球联赛结束后的某一天，阿良回家后眼睛里星光闪闪。
"莫凡！今天武石中胜得太棒了！尤其是队长田誉，他的三分球真的好漂亮啊！我真的好希望我也可以射出那么漂亮的球！"
我不留心地听着阿良兴奋地讲着，心中却牵挂着自己的事。

国三时我在私立幸川女子国中加入了戏剧部，那一年学校组织了一次戏剧献演：《三个火枪手》。
戏剧部的大多过了一次着男装的反串瘾，而我因为学过西洋击剑，懂得多些西洋礼仪，荣幸被选为主角达达尼昂。
排练很紧张，而我又看了小说，每日在恍惚中体会法国的浪漫气氛，沉浸于骑士风度的模仿中。
所以在阿良填写高中志愿时提出要进温槐令我惊讶不已。我觉得以阿良的性格不会追求贵族学院，以阿良的能力应该会考更学术性的高中啊。

可阿良笑着说："莫凡，我不是一直和你说，我希望打篮球打得更好吗？所以我想进温槐常胜的篮球队！我想做田誉那样的球员！"
我至今都惊讶那时小大人般的，什么事都考虑得很周到的阿良，居然会为这么一个简单，任性的原因，决定自己的高中。

也真是幼稚的想法，国三的孩子，再怎么成熟，都会有梦想，有任性的理由。他那时根本没想到今后可以成为常胜温槐队的篮球队长。
温槐大附中的别号是"名门温槐"，十足的贵族学院。但是学风低调，不注重升学率，不在社会上以名流为招牌，反而悉心培育各类人才。不光是篮球部，剑道部、游泳部、足球部的口号都是"常胜"。

每年十月的温槐校园节全省闻名，持续一个月，由两个高潮组成，一个是温槐附中音乐部拥有近三百人的少年交响乐团持续一周的慈善演出。
另一个是由戏剧部策划及演出，在圈内人士中都大获好评的年度一次的史诗剧献演。
三年前，男校温槐大，及其附中，附小被教育部指定必须优先录取女生。

温槐的悲剧从此开始。
那时温槐大附中的别号是两个──"名门温槐"和"婚介所"。
我和陈建良入校，是在男女混校的温槐大附中惨淡经营，为对付流言蜚语和丑闻劳碌了两年。
一向男女混校的情况下，自然会有情侣，怀孕，退学各类现象产生。
然而在从男校转变为男女混校的初期，这种情况更是变本加厉。
但温槐没有服输，不断追求优秀，对人才提供奖学金，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不让丑闻击溃自己优秀的名声。
在浊流横飞的世界里，当丑恶比美好对人更有吸引力时，温槐还能坚持自己这样的作风，不以掩饰丑闻为主要目标，实在是难能可贵。

我和阿良都觉得在温槐的三年里，学到的这一点精神最是有用。而且不光我们，安学长，林柳学长以及后来的唐翼等，虽然性格各异，但平日待人接物，也总带有如此的作风。
在我毕业的那一年，温槐又成了受家长极度欢迎的实力派高中。
荣辱不惊，一直攀登颠峰，这就是常胜温槐。

由于是由男校改成的混校，学校仍然保留着不少男校遗风，无论在风格，教学还是规定上都有的那种严谨的韵味完全培育了我。在那里，我浮躁的性格慢慢沉淀下来，变得勇敢，沉稳，男孩子般地有踏实的作风。
安学长说："但你女性的心一点没变，你仍然用一颗温柔的心关心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好像有点言过其实，不过他说那番话的时候，我感动得海带状的泪水唰唰往下流。因为我还记得自己作为温槐大附中新生入学时，自己因为一时冲动差点和安学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仅如此，还好长一段时间对温槐都有恐惧，厌恶的心理，好几次萌发了转学的念头。
如果那时没有阿良的劝导，和身体力行的鼓励，我兴许真的已经离开了温槐，也失去了体会它好处的机会，也同样失去了交到安学长，和唐翼这样的好朋友的机会。
或许最重要的是，我在那段时间里，重新认识了韩纪旅。
回忆起我在温槐的日子，一直……都是上主的祝福。

呵呵！有人提醒我更新了，又飘回来咯！
青春不留白，真是一个好句子啊！

言归正传，还是从入学说起。
我一直很不明白一点，为什么喜欢安学长的女孩子不多，但是大家一谈起安学长，就是那样的调子："阿安，看上去又霸道又凶狠，其实是很温柔，感情很细腻的一个人！个性成熟，尤其对女孩子一定会关怀倍至！当阿安的女朋友肯定是最幸福的……"
真是一派胡言。
至少我初识的安学长，暴躁霸道，喜欢人家臣服于他，绝对自我中心，觉得自己篮球打得好就可以不可一世，看不起人。
他只是个自觉成熟，心胸狭窄的势利小孩，不是言情片里强壮深情的硬派男主角。

安学长自己后来说："真的，交了这么多朋友，没有一个像阿良那样！他没有刻意告诉我什么，只是看着他怎样生活，我就渐渐改变了那么多。他的影响力真不是旁人所及的。"
我很赞同，倒不是故意吹捧自己的哥哥。

4
我是靠着一个戏剧的奖学金进的温槐。
当时阿良一脸向往地要进温槐，父亲一向尊重我的决定，我本来就对进什么高中并不拘泥，也不经意地看着入学申请表，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填了个"申请戏剧奖学金"的空栏，和阿良一起交了表。

本来在幸川的演出也只是觉得好玩，也有机遇凑巧，在社区，在校园戏剧协会里有了很好的评价，我也小小出了名。
"幸川的达达尼昂"成了我的别号，或许那成了我被温槐作为奖学金生被录取的原因。
这事被我遗忘了许久后才被重新记起，也因此引发了一连串的事。
冥冥中一切都被安排妥贴，即使这样的小事，后来亦成了我们这么多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在入学前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隆志叔叔和佳代阿姨决定了去北海道的虾夷人聚集点传道。
在我看来是太突然的决定，阿良却万分理解地告诉我，"这可是我父母一直的梦想啊！"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春假，于是父亲带着我和阿良，还有我们的温槐大附中录取通知，假期回了北京。
接下来的事，确实有些出人意料。除了每天和阿良，间子，贤子，桐子一起玩，我还抽空去看了北泽学园的旧友。
升学考试一完，大家本来就有劫后重逢的感觉，况且又是远方来的故友，大家见面是格外兴奋。
谈了各人的高中，恋爱的新进展，话题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那个禁区。

"莫凡，还记得韩纪旅吗？"
我的心似乎被人摇晃着，猛地一颤，却面不改色地问，"他怎么样了？"
裕子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而故作感慨地道："我一直在想啊，怎么咱们北京的俊男美女都赶着往S市跑呢？"
"什么！"我再也控制不住我自己，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我的国中好友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意识道自己的失态，一时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裕子叹了口气，说，"莫凡，你和韩纪旅不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吗，怎么你现在好像一提起他，就有很可怕的表情。上次在医院我就发现了，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吗？"
"快告诉我。"我脸色阴沉地低声道。

几个朋友相视无言，在他们眼中，S市真是个十恶不赦的蛮荒之地，当年优雅的淑女竟变成这么个粗鲁阴沉的家伙。
"我们也只是听说啦。三年级的时候好像来了个S市的欧吉桑，经常去看韩纪旅篮球训练。后来，他们班就为他搞了个告别会，他好像跟那个欧吉桑走了，听说欧吉桑是S市什么篮球名校的教练。他们班好像好多男生还咬牙切齿地说，不用考试，真便宜了那小子。"
大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这个话题再也继续不下去了。在一片静寂中，我的胸口仿佛翻江倒海，根本平静不下来。

但打破寂静的终究是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凭空冒出一句："英国那个男孩乐队的新专辑中国还没卖吗？"
几张肃穆的脸一下子变得极有生机，我掏出了CD随身听，大家蜂拥而上，满脸欢喜的抢着我的耳机。
我稍稍吁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我的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回忆着韩纪旅，在北京繁华的街道上，我仿佛明白了，人来人往，但我孤身一人，没有人来管我。我疯狂地走在大街上，时而大笑，时而悲伤，时而呆呆站在路中，让人流从我耳边穿梭，脑子里只有三个字：韩纪旅。
再后来我平静地走回了家，无力地安慰着自己："S市之大，不可能就这么遇上他。"
我特别想见到父亲母亲，我想告诉他们，韩纪旅来S市了。

推门进来，我惊异地发觉：父亲，隆志叔叔，佳代阿姨，阿良，间子，贤子，桐子都正膝坐在沙发上等待我的归来。
"莫凡面子好大哟！我们都等你一个多小时了！"隆志叔叔轻松地开玩笑道。
父亲用难得的认真口气唤我，"莫凡，快坐下。爸爸有事和你商量。"
"好棒噢！"佳代阿姨开了口，"这可是大人间的讨论呢！莫凡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哟！"
"隆志叔叔和佳代阿姨很快就要离开了。把你的三个妹妹托付给了你妈妈。可是妈妈是医院举足轻重的人物噢，她一下子可能会忙不过来。不过吗，爸爸工作的事，正巧有了新安排，医院，好像又希望爸爸回北京呢。"

我默然地听着父亲的话，似乎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何莫凡。"父亲难得喊我的全名，我一听浑身颤惊了一下，对上了他的目光。
"这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噢！"
父亲笑了，拿着手中的钥匙，"把隆志叔叔在S市的家托付给你和阿良，莫凡，你可以胜任这个职责吗？"

确实父亲和我太了解彼此，他根本不用额外的解释，我就可以明白他想和母亲一起照顾尚年幼的三姐妹，认为我和阿良已经成熟而有单独生活的本领，让我们担当大人的责任。
我从接到韩纪旅来S市的消息后一直心情软弱无力，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牺牲自己，决不辜负家人期望的勇气，从父亲手中夺过了钥匙。

"我会照顾好S市的家的！"
韩纪旅的消息，似乎不再重要，因为那一刻我完全为自己被父母当作大人的事实而骄傲，接下来记得的，只是我和阿良被围在我们的至亲中间，他们按着我们的手，为我们祷告……
父亲和我们一起回的S市，但是参加完我们的入学仪式后就走了。
然后，就是我和阿良相依为命的三年。

"真的很好……"阿良回想起那段时光，会这么说。
"嗯，很快乐的！"我也会这么感慨地说道。

那时温槐还在接收女生的初期，所以各类校规的不完善差点儿造成了致命伤：女生在校极度的没有地位。

就像那时的女子篮球队，虽然也代表学校参加各类比赛，但却还是兴趣社团的属性，不是学校的正式代表。
而且，女子篮球队连教练都没有，人数少得可怜，差点连比赛都参加不了，校方对此也无动于衷。
我认识的篮球队长带谷凛子就是在这种完全被人鄙视、遗忘情况下的一个个性极强的可怜人。

刚进温槐的那段时间，我正陷于水深火热的适应期。进入高中学业的加码，以及男校的严谨，让我有些不适应。
而一直被认为健康发展，自幼作为中国新女性的自信心，在幸川和北泽都是优点的女性自尊，在温槐，我却要努力把它们掩饰起来。
新生中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带着低人一等的心情进行着每日的学校生活。我倘若用以往的自信待人接物，相信很快就会变成班上有优越感的男生的公敌，而狠狠被整。何况我和阿良还是名副其实的基督教徒。

中国的基督教徒本来就是少数，温槐虽说有基督教公学的传统，但入校的学生没有信仰限制，加上受青春期叛逆的影响，基督教被认定是"极端不酷"的东西。而我在父母认真的教导，阿良作为同龄人的熏陶下，自己经过考虑，抉择后，已拿定了主意，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
于是阿良和我，作为在逆境中都能喜乐的"圣洁傻瓜"，都被贴上了"学校弱智人群"的标签。而我作为女生，更是很快就会变成男生女生都认定的攻击目标。

可是那段时间里，和阿良一起在晨风、晚霞中骑着单车穿越S市寂静的大街，有说有笑地上下学。
两个人抱着厚厚的菜谱，周末一起去超市采购，然后回家合作做饭。
在学校午休时约好在阳台上一起分享我们前一天晚上的杰作，却是再快乐不过的事。
那些困苦和快乐，其实都是暴风雨的前奏。

真正的开端，是在开学三星期后，一天刚上完数学课，带谷凛子出现在我们班门口的时候。

她那与场地不相配的肃穆表情，以及那种过火的威仪，让刚从数学课上放松下来的一年级们都好好捏了把冷汗，又乖乖坐回座位上去。
"男生没事，可以先走了。"她看了看在座的一些男生满怀怒气的鄙视，挑衅的眼神，低声但恶声恶气地说道，紧接着却又大吼了一声，"女生都给我好好站起来！原地别动。"
我们都吓得连忙起身。
她眯着眼睛，用胜利者的姿态笑了。把手背在身后，在教室里来回走着，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所有女生。
她心里明白，不用恐怖手段，她的女子篮球队就会在这一年垮了。

"长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没用！"她忽然狠狠咒道，接着语气又变了一种，"不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高级货。"
她眯着眼，笑容如男人般流气，眼光落着的……是我的身上。
她走到我面前，仔细打量着我，接着一张纸甩在我脸上，"填好了明天下午来体育馆报道！要是不来的话，哼哼，我还会来找你的。"
她走了后，我浑身发抖地软在了座位上。这不是招篮球队员，是恐怖的威胁！
于是我就抓壮丁似的被抓进了女子篮球队。

我心情本来就不好，去阿良的班上找他他也一直不见人影。于是一路上看人都用敌意，恐惧的眼光。我把篮球队的人都想像成和带谷凛子一样的恐怖家伙，觉得每走一步，就离自己的断头台近了一步。
找不到体育馆！只看到一个大楼后面有一个类似仓库的房间，写着"体育室"。
去碰运气吧，我想着。

刚想推开体育室的门，门却自己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两个高大的学长。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安夏生。
"李斌教练好像不太高兴呢？你说呢？"颈上围着块白毛巾的学长说道。
"别提了，林柳，你没看今年的新生素质可真是差到极点了！"那个人说话的口气很特别，我不由好奇地抬头向他看去──

真巧对上了他俯视的眼神！
那一天，我感到恐怖的感觉赛过了连看三场血腥电影的感受。安夏生给我的第一眼感觉，除了恐怖，没有别的。
当然那个第一印象是被自己的坏心情，还有对带谷凛子，连带对所有篮球队成员的厌恶的影响下形成的。可是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那种过度大丈夫气概的露骨表现，那个成熟得恶心透顶的中年式飞机头，实在使他的形象变得极度有魄力地让人害怕。

他像打量外星人地看了看我，皱着眉头问，"干什么的？"
"我……我……学长……我……要找……体育馆……"我那时实在变得口不能畅言起来。
"体育馆，这是体育馆？"
安夏生嘴角上扬，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带谷找你来的吧！哼，还说为了寻找为球队翻身的精英，居然找了这么个迟钝的家伙。"

我那时不知怎么想起了韩纪旅，想起九岁的韩纪旅，被他母亲逼着来道歉，在他看来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差事……
可他还是道了歉，带着那个行刑前30秒的微笑道了歉。
在那一霎间，我完全明白了韩纪旅！
接下来，于是我像韩纪旅那样，对安夏生咧开嘴笑了，极假，又极灿烂地笑了。
安夏生看到我那个笑容，倒一下子给怔住了。看他那样子，我也能猜得出来，平时看惯了被自己吓得浑身发软的学弟学妹，破天荒第一次看到一个可以对自己笑的人，多少会不习惯。

他身边的林柳学长，却带着怜惜的神情看了看我。
"阿安，别吓人家。刚进学校的小女孩，你看，被你吓得脑子都不太好使了。反正我们也正要去体育馆，就给她带个路吧。"
后来我和林柳学长的接触并不多，可是看到他时总是那种友善的眼神，是个很好的人。
"看见没有？这里是体育器械室，不是体育馆！"安夏生又开了口。

于是我默默地跟在安夏生和林柳的背后……脑子里一直思想着我为什么觉得安夏生如此恐怖。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
直到他们迈进了体育馆后我才停下脚步，恍然大悟。
那个人，那整个人的形象，看上去好像是……从了阿良的黑帮老大。
不是小打小闹的校园黑帮，而是和电影中的教父一样的人。
我为自己的疯狂想法差点去撞墙。
心惊胆颤地挨过了带谷凛子的新队员"欢迎式"，疲惫不堪地骑车回家时，发现家里一片漆黑，还以为没人，刚跨入门槛，却惊异地发觉墙角有个人抱膝在暗中坐着。

"阿良！"我惊叫起来，连绊带跑地来到他身边，跪了下来。
"阿良，怎么啦？"我在黑暗中摸着了他的臂膀，连连摇着他说。
"我……"阿良开了口，声音倒出奇地冷静，"凯瑟琳，抓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祷告，好吗？"

在一片四处皆静的漆黑中，空气中只有我们两人低声祷告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彼此遇到了什么麻烦，而事情最终也要自己解决。
但是，双手相握之时，我们的声音会被吟听，力量就会赐予我们两人。

第二天，阿良开始了他的五百个投篮。
阿良说道："我想过好多个退出篮球队不要训练的理由。但是每一个都是为了我自己的轻松、无疼无痒的完成自己驾轻就熟的学业，不用去面对那样的困难。可是，真的就这么没有希望吗？不去努力试试，真的就可以断定结局？"
"做一件事，想退出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好好地做一次，那样，即使没有结果，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不值吗？为这么个理由每天去练五百个投篮不值吗？
我那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毕竟他的毅力给我带来了勇气，至少那每天去篮球社面对带谷凛子的勇气。
想退出，真的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在那之前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试试的吧！

可是我会没有遗憾地说："要是那时真的退出了篮球队，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你又来了！"
安学长佯怒地训斥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况且那时我又没找你寻仇！"
"好奸诈噢！"韩纪旅会竖起他的手指，开玩笑地对我摇着，"人家明明要听韩纪旅的故事，怎么说着就说到你自己了！"
"人家又不是不认识温槐的人！交代清楚些，可以在故事里突出韩纪旅的华丽形象嘛！"我也会用一样开玩笑的口吻回答他。

记得那天正好数学测验结束，我从一大清早就头晕目眩的，好不容易撑过了考试，下了课真是急着回家睡觉，却不料又看见带谷凛子站在教室门口。

"慌慌张张上哪儿去？"她阴阳怪气地问道，"不记得有篮球练习吗？"
我当时人一阵阵地头痛，强压着胸口的怒气说道，"带谷学姐，不好意思，本来是想来和你请假的……不过我今天真的头痛得厉害──"
"哼，头痛？真怪啊！有人平时不头痛，逢篮球练习就头痛的吗？"她满脸怒气地训斥我。

她既然认定我是为翘练习而装病，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一下子张口结舌。
"好好，现在跟我去体育馆！别以为我对付你们这种人没办法！"

我跟在她身后，浑身气得发抖，跌撞着进了体育馆。
高年级搞练习赛，而我们一年级的做基础运动。
同病相怜的一年级队友看我脸色不好，倒很是帮忙，大家做运动时聚在一起，把我围在正中，让我可以稍微坐一会儿。
却不料──

门口的一个男声高声喊道，"今天女子队训练到此为止了！"
大家惊异不止，我挣扎着起来，只见安夏生陪同一个高年级的学长站在门口，还有一个一年级的男队队员无不得意地向我们喧嚷着。
让我注意的，倒不是那个一年级的，却是安夏生和那个三年级学长的对话。

"那个呆头教练怎么这样？收到市协会分派的练习赛对手，却还胡搅蛮缠地非要我们温槐队和他们练习一次不可！"
"也难怪啊！他们被分派的对手是尚德这种市内数一数二的差队。况且我们教练，听说还是他们教练的学弟呢，能不给面子吗？"

带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终于忍不住吼道，"凭什么你们打个练习赛就要把我们扫地出门？"
"带谷学姐。"安夏生用一种全然藐视的讽刺语调说道，"不好意思，那是李斌教练的学长带队来参加比赛。当然得给人家个好印象啦。否则，这么脏兮兮的地方，你难道是想让温槐丢脸？"

带谷凛子只有默认倒霉的份。
"阿安，我们的一年级呢？"
"我派他们去扫外面的大道了，满地的樱花，一点气概都没有。这体育馆的清洁吗，交给女队的一年级吧！"
"好主意啊！来，一年级的都过来！"三年级的学长和安夏生一起指手划脚起来。
"来，你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