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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yi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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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25:41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章 拉小雨去吃饭

地铁开过塞纳河上的大铁桥,停在河对岸的RadioFrance站,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艾菲尔铁塔。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冲破了云层,薄薄的金光洒在河两岸办公楼的玻璃墙上,河面上安安静静,河水绿得有了些活泼生气,有一艘运货船正缓缓驶向河的上游。小雨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过了这一站,地铁就要钻入地下了。小雨还是看窗外,窗外黑乎乎的,窗玻璃上可以看到自己虚幻的面影,淡淡的,飞逝的,过往的梦境在那一刻纷纷再现,前世今生。

梦总是短暂的。梦心理学家说人每天晚上做四个梦,每个梦大概持续二十分钟,小雨的白日梦每天也差不多就这么长。梦的终点是十七区街心花园里的一个地铁出口。小雨在一间很小的贸易公司上班,老板需要一个华裔学生帮助他联络中国的客户,每天的工作主要是打打电话,发发传真,整理档案。虽然工作毫无挑战性,但小雨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毕竟9·11后年景不好,许多同学还在巴黎飘着,一天十几个小时地在网上发简历、找工作,几个月的简历发下来,却没有任何面试的机会。有受不住那份压力的,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回国找工作去了。留在巴黎继续发简历的,承受着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发出去的下一封简历上。因此虽然小雨工资微薄,但公司给了一部分住房补贴,还勉强能在巴黎生活下去,她心里还是挺知足的。

小雨在巴黎有几个老同学,本来还每月一次找个周末的上午,到十六区的布鲁聂树林野餐。后来几个单身的纷纷以闪电般的速度解决了个人问题,例行的集体野餐对情人们失去了吸引力,于是小雨落了单。小马新近找了个法国男朋友,一脸春风,本来就丰满的胸部如今简直是呼之欲出。小马对小雨说:"你快找个男人吧,我看你快干掉了。"小雨说:"怎么找啊?"小马坏笑着说:"你知道费绯吧,人家早就铁定了心要找个有钱的男人。她那人又有本钱,又有心计,最近撞着个大宝。"小雨不明白,问:"什么大宝啊?"小马说:"你真土,大宝就是大宝贝、大元宝。费绯的大宝是个常住里兹饭店的男人。你猜费绯这个妖精怎么攀上高枝的?她穿上一袭正红的紧身连衣短裙,在里兹饭店前瞅了半天,看到那个大宝走出来,走向停在饭店门口的蓝色保时捷,在他正要启动的时候,费绯到车前,假装蹭了一下,跌倒在地上。那个大宝下车看到这样的美女,早就酥掉了,听说两个人现在到威尼斯度长假去了。"

小雨在电话这头虽骇然,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好像亲眼见到红衣美女费绯在里兹饭店门前上演这一出惊情戏,似乎还听到了蓝色保时捷载着红衣美人狂飙出去时,满带着炫耀的轰鸣声。小雨说:"我以前读书时和费绯讲过几句话的,也不像你说的这样不堪。可能是一个女子条件太好了,又那样能歌善舞,却处处碰壁,在异国他乡压抑久了,索性豁了出去。"小马不屑地说:"就你会善解人意。她压抑久了?!这话也只有你这样的书呆子才信。她在南部读书的时候,那张大床就没空过。你瞧她水白粉嫩的那身肉,不是没有道理的。"小雨说:"人家是天生的。"小马轻笑道:"Tunesaisriendutout(你什么都不晓得)!什么是天生的,什么是男人滋润出来的,你还不懂呢。所以我说你再没有男人,就快要干掉了。"

小雨无辜地说:"舍命撞车这样的事,我可做不出来。"小马问:"那你平时下了班,做什么?"小雨说:"回家做饭。"小马问:"然后呢?"小雨说:"上班也挺累的,看看电视,就休息了。"小马夸张地噘起嘴说:"MonDieu(我的上帝),你这简直是在浪费生命。你知道你现在住在哪里吗?这里是世界之都啊!你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全世界有多少男男女女痴心梦想着来巴黎,在塞纳河边喝咖啡吗?你知道就在此时此刻有多少男男女女在巴黎享受着他们的性高潮吗?而你,却待在塞纳河边的漂亮公寓里浪--费--生--命!"小雨迟迟疑疑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小马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晚上出去,到咖啡馆去喝咖啡,到河边去散步。像你这样有味道的亚洲face欧洲身材,肯定会有帅哥来找你的。"

小雨的老板叫亨利,澳大利亚人,早年孤身来巴黎创业,如今也算是做得像模像样了。他娶了巴黎一个咖啡馆老板的女儿,现在大女儿已经嫁了人,一个儿子在爱丁堡读大学。像所有事业有成的商人那样,亨利在十六区有一层房子,在外省有一间别墅。岳父岳母过世后,亨利把十七区的咖啡馆上下两层重新装修,改成了空间开放的办公室。

小雨和公司的女同事们,最讨厌的就是老板抽雪茄。因为公司的办公空间都是开放的,加上老板整天红酒雪茄不断,害得她们得在浓得发臭的烟雾中做事。按理说,法律规定公共场所不准吸烟,可在这样的小公司里,有谁敢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去跟老板说理呢。小雨看周围的同事敢怒不敢言,也只好强忍着了。且比雪茄毒气更可怕的是老板的脾气,简直是一声惊雷,遍地尸身,尤其当他花了冤枉钱的时候,更厉害。

亨利的老婆,也就是小雨的老板娘,自从丈夫发迹后,便报了个美术学院的成人班,附庸风雅地学起了油画。学了十几年,气质学得很不错了,可画得还是寒碜。偏偏老板娘又渴望得到社会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承认,于是明示丈夫要参加巴黎油画展。亨利为开后门、买展位,花了不少钱,因此近一个月来一直搭拉着脸。同事们个个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挨到了吃午饭的点--老板去和客户吃商务午餐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拉小雨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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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26:22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七章 小雨的情人

巴黎的公司一般都发午餐券,一张七欧元左右,所以大大小小的餐馆都按午餐券的面值,设计中午的公司餐。说来也巧,公司里的同事都喜欢吃中餐,几乎每天中午要么到街对面越南人开的"吉祥餐厅"吃饭,要么把饭叫到公司来吃。偶尔也去附近的意大利馆子吃比萨饼通心粉,或者去Lion吃九欧元的牡蛎套餐。遇到有同事生日,还会多点一瓶葡萄酒。

像多数中餐厅一样,"吉祥"门面不大,放着十来张小长方桌子,桌上摆着酱油、醋和胡椒粉。女主人是西贡来的阿金,不似她那些纤细柔美的女同乡,阿金长得高高壮壮的,不过五官甚是匀称可喜。她在巴黎立稳了脚跟后,慢慢把她的家人都接来了法国,一家人一起在餐厅帮忙。"吉祥"的虾仁云吞、蚝油牛肉套餐、茄汁排骨饭和海鲜龙须面都是招牌菜,春卷、水晶饺子、萝卜丝糕、南瓜饼等小吃也被法国人自作多情地当做前菜、甜点,吃得津津有味。

小雨刚到公司时去"吉祥"吃了几次,发现阿金的两个负责上菜和收银的弟弟走起路来都娉婷婀娜,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媚眼如丝,甚是不解。问了问同事,看同事笑得那么邪乎,才知自己原来猜得不错。有一次小雨在地铁的通道里看到妖妖娆娆的兄弟两人,提着时尚的购物袋,热情地飞着眼跟她打招呼。小雨心里咂摸着,男的媚起来和女的媚起来全不是一回事。在上海的时候,人们都说那是个阴性的城市,数以百万计的知性的、优雅的、能干的、精明的、泼辣的、世故的、阴险的女人在各种舞台上顾影自怜、横冲直撞。现在在巴黎,小雨看到男人们说话这样细语温存、男人的头顶一多半稀稀拉拉、男"同志"无处不在、先生们伺候太太这样无微不至,心想着这也是个阴性的城市。法语中的"城市"是个阴性词,那么法国人认为所有的城市都是阴性的?



小雨的情人


可是我是多么欣喜

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他的手轻轻拂过门铃

羞涩得就像少年的指尖

触摸着他初恋的姑娘

阿赫玛托娃


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贯云石《红绣鞋》


吃午饭的时候,小雨话也不多,她在胡思乱想,最主要在想两天前收到的电邮--木头说周末想到巴黎来看她。小雨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这个事实让她心灰,让她痛苦,甚至让她鄙视自己。每一次想木头,小雨就对自己说,你真贱,贱到了骨头里面,别人不要你,你还想着念着。过去的种种委屈让小雨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虐,可她没有办法,那个自虐的她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冷冷地看着一个名叫胡小雨的人的生命,却毫无办法。每当地铁玻璃窗外的黑暗中浮现出以前种种要烧起来让人窒息的场景,小雨就一阵甜蜜一阵绞痛,一边发烧一边发冷。

周末小雨到里昂车站去接木头。多么奇怪啊,巴黎的中心车站居然叫做里昂火车站。这就好像北京建起一个上海站一样,混淆视听。本来商量了一下说是小雨去看木头的,他那边住得更宽敞些,外省空气又比巴黎好,也没有变态房东的侦察。但后来木头说他几次来巴黎都是公务,即使是去年接他母亲来玩,也相当拘束,又怕老人累了,根本不尽兴。小雨是只要能见他的人,西伯利亚也行,巴布亚新几内亚也行,就答应了。可一想到房东,她心里就一阵阵发毛。

木头最后一个从高速列车上走下来。小雨看着那张脸、那个人,竟没有如想像中那样飞奔而去投怀送抱,几个月来的思念和怨恨化做一股呆劲,人被钉在原地。在回家的地铁上,两个人拘谨地隔开一肩的距离,像是一般朋友那样搭话。小雨闻到木头用了很多她喜欢的运动香水。到家后饭菜早就准备好了,吃完后小雨说她上了一天的班累了,先去睡了,换睡衣的当口,背后一双手臂把她紧紧抱住。小雨问他:"怎么留起了胡子?"他答:"你知道为什么。"胡茬蹭得小雨脖子痒痒的,太久了,身体也仿佛陌生起来。

两个人兴奋得要把失去的统统补回来似的。后来小雨枕着木头手臂,看窗外月光白花花照在被单上,问:"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木头用拇指轻轻地在小雨的左乳上画圈,说:"我们是生产标兵,安全第一,你相信我。"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雨被背上的一串长吻弄醒,其实人还在半梦半醒中,黑蒙蒙的只觉一股甜蜜涌上心头。两个人厮磨了好一阵子,湿漉漉的梦境,其实都醒透了,只是兴奋满足得不敢相信罢了。累了复又睡去,一觉睡到中午。木头让小雨别动,小雨听到煎鸡蛋的声音,闻到咖啡的香味道。看着窗外的塞纳河,她想即使他一辈子不愿说那三个字,即使命中注定只能再爱他这两天,也是愿意的。几分钟的工夫,木头端着托盘走到床边。小雨一看嫩嫩的煎蛋上撒着芝麻,边上有肉肠、切成片的黄瓜和西红柿,色彩鲜艳,顿时发现自己饿极了,边吃边说这是她今年吃到的最好的早餐。吃着吃着,想想不甘心,她问:"你爱不爱我?"木头那时已吃完了他那份,在喝咖啡,便从从容容地看着她,避开话题说:"那全在你心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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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26:56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你爱的人不爱你

下午两个人坐地铁去浮日广场,那是一直被傲称为世界上最美的广场。小雨曾在工作之余报名参加一个戏剧表演班,就在离浮日广场不远的圣保罗站,所以对附近马亥区非常熟悉。她一边转一边给木头解释说:"你法语比我好,自然知道马亥是泽地的意思。这先前还真是个泽地,后来变干了。渐渐地,王公贵族聚居到这里,建起宫殿回廊、庭院戏楼,才热闹起来。到了近代,那些贵族中的同性恋在这里招摇过市,成为风气,所以现在的马亥区既是个风雅的地方,又是个众所周知的同志区。"木头随即装模作样地四处找"同志",还真看到了两对。

小雨知道木头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和绘画,就领他到毕加索博物馆附近的一个旧书店去淘。这个旧书店是马亥区历史最老的一个,门面狭窄,里面却非常开阔,三上三下,储备齐全,还特便宜。木头果然乐坏了,上蹿下跳,不大一会儿,身上的一百五十欧元就去了大半。拎着书自然不好乱跑了,两个人走到浮日广场,找了个稍微空点的草坪躺了下来。

四月的巴黎已经呈现出那种美丽的巴黎绿来,这种绿一直要持续到八月底,在这期间巴黎的确迷人。天蓝得透明,下午两三点的太阳甚至微微有点烤人背脊的舒服。小广场上布满了人,天天如此,何况又碰上周末。广场四周是一圈典雅的带拱形走廊的宫殿,走廊里的餐馆和咖啡馆都坐满了人。人们的笑语畅谈之声、杯盘碰撞声和水声,像是近在咫尺又遥远无际的一种背景音。他们附近有一个长头发男孩趴着看书,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小宝宝教他学走路。

小雨环顾四下,看到好几对恋人在亲吻,就让木头吻她。木头说:"我们不学别人的样子。"接着又去看他的米开朗基罗。小雨又看了一圈,轻声用法语说:"求求你。"木头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转过来吻她。开始只是沿着下唇轻啄,却慢慢吻了进去,津津有味,绵长妥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旁边有响动,一看是那个男孩起身走了。小雨"咯咯"笑起来。木头埋怨她:"还笑,把别人都吓跑了。"小雨像是得到了开芝麻大门的钥匙,又用法语说了一声"求你了"。木头像是中了魔法,俯下头来,继续吻她。

不一会儿,忽听到耳边响起维瓦尔第的《四季》,两个人抬眼一看,原来是正前方的走廊底下不知何时冒出一支十几人的乐队,演奏得极为专业。小雨告诉木头,附近有个音乐学院,师生们常到这里来,一来是游人多,二来拱廊的音效浑然天成。她又让木头看右边拉中提琴和大提琴的两个年长的老师,说:"瞧他们多帅,白衬衫卷起袖口,银发微卷。那个大提琴手居然还叼着根香烟,雅皮极了。"木头把小雨的头转到左边,说:"你看那个第一小提琴是谁?"小雨一看就忍不住笑起来,说:"原来如此。"那第一小提琴正是他们身边的长发男孩。

听了一会儿,木头上前放了一欧元。然后两个人拎着书继续向东走,到了空中花园,也走乏了,买了瓶冰镇柠檬水,决定上去坐会儿。其实这里已是里昂车站边上了,巴黎的中心城区说起来并不大。空中花园原是个宽宽的空中散步道,地上的绿化空间不够,就在几公里的散步道上施尽了手段、做足了功夫,春天郁郁葱葱,姹紫嫣红,远看果真像个空中仙境。两个人坐在一株梨树底下的长椅上,小雨困了,太阳又晒得暖,就枕着木头的腿眯上了眼。一阵小风吹来,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似万千银蝶起舞,慢悠悠地洒在两个人身上。画面定了格,时间也遁开了身影,只有蜜糖似的阳光、柔柔的春风和半空中梨树下的一对情人。

有一会儿,小雨睁开眼,喊口渴。木头喂她喝了汽水,说:"你刚才睡着了。"小雨坐起来问:"真的,睡了多久?"木头说:"自然是真的,足足十五分钟没说话。"小雨死命拧了一下木头的大腿,狠狠道:"你居然绕着弯子骂我话多,再不跟你讲话了。"木头又想笑又钻心地疼,腿也麻得难受,还得矢口否认,一下子忙不过来。

玩笑了几句,木头想终归要说的,就硬着头皮道:"小婷下个月来。"又怕说得不够明白,顿了顿说,"她的签证下来了。"小雨一瞬间只觉得胸口一刺一痛,泪水滚滚地涌到眼眶,她拼命忍住不落下来,转过头去才任泪水滑下,流到前襟上。木头从后面搂住她。久久小雨才哽咽着说:"那这两天你尽量假装着爱我行不行?"木头急了,说:"这根本就不用装,我不过是嘴硬,心里早就知道了。"小雨还是背着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木头说:"去年春假,你去伦敦那几天。天天见你,忽然不见,就知道了。"

木头回到小城去了,他的小婷马上就要来了。小雨在星期一早上的地铁里看着窗外的黑暗发呆。木头终于说了喜欢她,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说你爱的人不爱你是一种不幸,那么你爱的人刚好也爱你,但又不能说出来,岂不是更加悲哀!小雨觉得自己就是这不幸和悲哀的承受者。木头说希望以后还可以有朋友做,他说不愿意看到两个这样相契的人,这一辈子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他顿了顿,仿佛看到了小雨内心的决绝,又说:"如果你再也不愿理我了,那,那简直太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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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27:54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章 异乡人

小雨的心在星期一早上的地铁里往下沉,沉到底……她知道那个叫木头的人从今以后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自己孤寂的留学生活里的心的悸动。湖水被风吹起了层层的涟漪,风静了,水面又平复下来,一片死寂。

小雨进公司后,老板让她去一下,给她看了房东太太的投诉信。信中指责小雨带男人回家留宿,而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还说万一有一群小孩被制造出来,她的房子里是绝对容纳不下的。小雨的脸顿时紫涨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发抖了,说当时签住房合同时,只说是一个人住,并没有说不准朋友周末来玩。而她的朋友正是周末小住,现在已经走了。老板说:"知道了。"顿了顿又说,"你那个房东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些,我也觉得不太合适,你还是留心找其他房子换了吧。"小雨委屈地说:"一直在留心着,只是房子太少了,自己运气也不佳。"这时进来一路电话找老板,老板示意小雨可以走了。小雨出来后,气得眼泪直往下落,觉得个人隐私被放到公司的桌上讲,脸面全无。她完全想像得出那个变态房东趁她不在时,细细翻检她床单的样子。小雨忽然想到周末弄脏的床单还没来得及洗,脸马上烧起来,但心里又恶毒地说:"你要检查就检查吧,馋死你。"

当晚回家小雨写了张条子贴在冰箱上,说明男朋友只是过来度周末,现在已经回去了,并希望房东尊重她的隐私权。看到条子上的"男朋友"三个字,小雨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还是第一次用这三个字呢,而这个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女朋友的"男朋友"已经永远地走出了她的生活,并在最后一刻给她卑微的生活留下一堆麻烦。也许木头就是来和她道别的,告诉她以后再也别去找他了,同时最后一次享用小雨的身体。小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仿佛把木头想得越虚伪不堪,把自己想得越下贱,心里就越痛快一点。小雨擦去眼角的泪水,大脑麻木,浑身疲惫,上网,买报纸,到处打电话,继续找房子。


异乡人


搬家的前夕,惆怅的情绪,孤独翻阅着零散发黄的日记。

颓丧的日子,午夜的街头,卡拉OK的男人喑哑地喊着他们的歌。

吴念真《八又二分之一》


小雨在陌生的城市里住不安稳,再加上所爱不得,令她心头一阵阵地发冷。她不知不觉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地铁里,在人行道上,在卫生间--不要怜悯自己,这不是世界的尽头。

小雨的母亲有个老同学欧阳,在刚刚打开国门时就嫁到了巴黎,而且人人都说是嫁给了一个亚洲小国的没落贵族,在巴黎郊外住着花园别墅。小雨的母亲一直催促着小雨去找她这位交情深厚的老同学,出门靠朋友,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小雨刚到巴黎时心想,人人都道巴黎的房子难找,如果去托这位从没见过的欧阳姨,人家住着大房子,又不做房产出租,岂不是给她出难题。于是她横下一条心,在小马的地下室打了一周的地铺,起早贪黑,上天入地,立誓要自己找到栖身之所。万万想不到的是,她好不容易跑遍半个巴黎找到房子,却又遇到个变态房东,住了三个月,竟因为过度担惊受怕,额头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皱纹。

心烦意乱、百般无奈、忍无可忍之时,小雨想到了母亲的老同学,心想要不去问一下,最不济也就是继续和房东熬下去,于是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口东方化的法语,温柔谦和。小雨自报了姓名后,对方马上改用上海话说:"哦,是小雨啊,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你妈妈一年前就对我讲你来法国了。这样吧,你有空来我店里玩吧。"说着留给小雨地址和电话,约好周六中午去。

欧阳姨的东方精品店在拉丁区一条次干道上,是老牌的知识分子区,离塞纳河仅仅五分钟的脚程,属于圣母院周边的核心风景区,地段相当好,生意自然也兴隆热闹。欧阳姨身材高挑,不施脂粉,鹅蛋脸,鼻梁高高的,头上过早地生出些白发,气质相当文雅。她上身是一件团花摆袖的水红色高腰小丝袄,下身是一袭时髦的不对称黑绸作皱长裙,露出一点绣花鞋的小圆脑袋。小雨后来才知道她每天的一身一手都是她自己店里的东西,她当然是最好的品牌代言人。店里的顾客很多,虽然请了两个伙计,可欧阳姨还是自己照应客人。她抱歉地让小雨坐着等她一会儿。

店铺很宽敞,放着古典音乐台的节目。货物的品种很多,琳琅满目的,色彩又杂,一时让人看着眼睛发花。里屋的架子上摆着几床绣花的缎面被子,木架子上挂着几十套男女各色中装及吊带的低胸丝绸睡衣,木架子下层是绣着"福"、"禄"、"寿"、"喜"的猩猩红小衣底裤和小孩子的花袄花裤,靠窗的木柜子上放着蜂花牌檀香皂,还有各色打开的中国扇子、中国结、无锡泥人、端午节的香囊……柜子下面居然是几只绘花的小铁皮热水壶,后来听说是《花样年华》席卷巴黎时,有老顾客指名道姓要的"张曼玉买云吞时提的那种漂亮瓶子"。小铁皮热水壶来了以后,一直很好卖,也算是《花样年华》的后续产品--当然最受惠于那部电影的还是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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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28:40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章 匆匆嫁到巴黎

店里多是女客,也有一个白发老头,挑了一只湖绿色同心结的丝麻手袋,请伙计用漂亮的盒子包起来,说是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老头走时,欧阳姨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口。小雨注意到欧阳姨不但法语说得炉火纯青,而且对法国人的喜好也心里透亮,往往只消察言观色后温柔喜人的两三句话,就让那些法国Madame立时觉得自己撞到了久已想要的东西:多巧啊,款式、颜色、尺寸、风格,上身后的那种优雅,那种异国情调……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老主顾,亲热地管她叫欧阳。她们身边的孩子也都认识这个店,老是问:"娅娅去哪里了?"欧阳和蔼地笑说:"娅娅今天去上舞蹈课了。"

小雨看了一圈,最后走到账台边,看到一本加缪的《异乡人》,就随手翻起来。刚看了一句"Aujourd'hui,mamanestmorte.Oupeut-trehier,jenesaispas(今天,妈妈死了,或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欧阳姨就走过来,连声说不好意思,让小雨干等着,又说快一点半了,让小雨和她一起去附近的馆子吃个便饭。两个伙计也去吃饭了,欧阳姨把店门锁起来,在门口挂上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出去吃饭了,一小时之后回来。

她们沿着下坡路向塞纳河走去,路过一个红色的消防所、一个小面包店、一个淡蓝色招牌的出租自行车的车行,走进一家中餐馆。欧阳姨抱歉地说:"要不我们吃中餐吧,快一些。"小雨说:"那最好了。"说到底,她还是喜欢吃中餐的。欧阳姨和老板寒暄了几句,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然后要了两份扬州炒饭、一份海鲜豆腐、一份咕老肉和一碗玉米鸡蓉羹。然后,她领着小雨走到餐厅最里面的一桌坐下。老板送上一壶茶。欧阳姨说:"不要这样客气,每次都送茶。"老板说:"我们这么多年,也算是邻居了,是你一直照顾我们生意。这位小姐是你亲戚吧?长得挺像的。"欧阳姨说:"是朋友的女儿,刚刚在南部拿了学位,现在在十七区的法国公司实习。"老板应了几声好,然后出去招呼客人了。

欧阳姨给小雨倒茶,又给自己斟上。店里吃饭的人不多,只有两个法国女学生,所以菜很快就上齐了。欧阳姨让小雨别客气,两个人动筷子吃了起来。欧阳姨说:"刚刚来买手袋的老先生就住在附近,是个有名的汉学家,《三国演义》就是由他译成法语的。"小雨瞪圆眼睛,连连说"想不到",想想又问:"桌上的那本《异乡人》是谁的?"欧阳姨说是店里空闲的时候她自己瞎翻的,其实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也喜欢看小说……小雨和欧阳姨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个插了红玫瑰的白瓷瓶子和十五六年的光阴。小雨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跟前的这位美妇人的眼底沉着深深的忧郁。

欧阳姨问:"在巴黎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小雨就略略说了说变态房东的事。欧阳姨听了,沉吟半晌才说:"我不把你当外人,我和我先生三年前离了婚。大房子归他,孩子和这家店判给我。现在我和儿子女儿住在店后面当初买下来的一个小单元里,孩子们大了,也不能老是挤在一起。我一直在附近找合适的房子,可你也知道这里附近的房子都是天价。我转而又申请政府的平价房子,但那种房子根本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所以我可能一时也帮不到你。"

小雨见几分钟前还在店里八面玲珑、谈笑风生的欧阳姨说着说着眼圈就红起来,想来是触到了她心中的大委屈,于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两个孩子都大了,怎么就分开了呢?"欧阳姨叹口气说:"相互之间没话说了……所以小雨,两个人要结婚,还是要相知的好,不要像我这样匆匆嫁到巴黎,却不知那是个坐吃山空、整天泡在球馆酒馆里的人。我……我好像搭上一趟豪华车,开到半路被放下来,发现自己不但付出双倍的车费,还完全失去了方向。现在回过头去,觉得人生白过了二十年,不过,到头来却也解脱了……"

小雨和欧阳姨在中餐馆前分手,一个人沿着RuedeMonge(蒙齐路)往回走。初秋的晴日,太阳把路面照得白花花一片,路两边都是典雅的奥斯曼式公寓,仰头便是蓝天,万里无云。她走到蒙齐路和学院路的交叉口,注意到沿街角有一个小公园,十几个衣帽鲜艳的孩子在大树底下、喷泉边上嬉戏,像是绿荫里翻飞的彩蝶。大人们坐在长椅子上聊天。还有学生仔坐在椅子上,把书平摊在地上,佝偻着背、弓着腰读书,读完一页,便用脚趾翻。

两个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灰绒连衣裙,戴着小红帽,在喷泉边上牵着手小声说话,更衬得古老的雕塑肃穆深沉。小雨停下了脚步,她简直看呆了,凝固的生命、流动的光阴……欧阳姨的话像一股细细的泛着银光的溪水流过她的皮肤,凉森森的。

"现在回过头去,觉得人生白过了二十年,不过,到头来却也解脱了……"

小雨自然想到木头,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悲喜之意,只有一股清明留在心上。两年的痴狂和二十年的弹指一瞬与更大的生命的寂灭一比,简直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那一刻,她对木头所迸发的种种不可理喻的热病终于烟消云散了。她长长吐了口气,擦掉眼角的泪,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白自己过了那个坎,好像还了一笔欠了很久的债务,几百个日夜里,她欠生命的,生命欠她的,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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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29:18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章 和男朋友同居

小马和她的男朋友同居一年后,发现相互之间于身于心都不能离开对方一个星期以上,于是决定结婚。小雨作为女傧相和为数不多的"娘家人"代表,被要求提前去"熟悉场地"。于是按照小马告知的地址,小雨趁周末到他们租在艾菲尔铁塔边上的小屋去踏点。

转眼间巴黎的冬天就来了,行道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天气常常又阴又湿,整个城市的色调颓然黯淡下来。小雨走过艾菲尔铁塔后面的荣军院广场,一帮大男孩穿着单衣在踢足球。球滚出草坪,向小雨奔来。小雨抬脚踢回去,脚力不足,准头也不够。男孩子们笑着大声叫起来:"C'estpasterrible(不怎么样啊)!"

那些男孩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长胸宽,头发湿湿地搭在前额上,帅得让人心跳。西方人向来觉得亚洲女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些,皮肤细腻,目光盈盈。在他们眼里,穿着白色短大衣、黑色短裙的小雨清新可爱,腿型曼妙,自然将她纳入夜间湿湿的梦里。小雨懂得他们的眼神,一瞬之间,她感到一丝被看的得意,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遗憾。那样让人烫手的青春已经离她而去。时间像一道残酷的门,一点一点把纯真的挑逗和无邪的回应都关在外面。

小马的未婚夫到他的建筑事务所加班去了。小马穿着一身半露酥胸的粉色羊毛裙坐在她和男友在埃及旅行时买的草黄皮团子上,双脚的脚趾间夹着八朵蓬松的白棉花,正在涂红覆盆子色的脚趾甲油,让人有月牌美女在腾云驾雾的幻觉。她让小雨坐在半人高的埃及烟枪边的地毯上。小雨四下看看,见是个二十平方米的空间,隔成两层,上面当做卧室,下面是个开放的空间,转角是小厨房,书房、客厅都在一起。

小马说起男友在普罗旺斯乡下的父母和在里昂的姐姐也会来,又说可惜自己在武汉的父母一时不能出来,说到无奈处,话音渐渐黯淡下去。不一会儿,小马的精神头又上来了,坏坏地笑问小雨有没有听说那个上次一起去郊游的小茅的故事,见小雨不知,就自顾自讲起来。

说是小茅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们的太太组成一个小规模购物团,到巴黎请小茅做一下地陪兼导购。可怜小茅平时迫于学业的压力,学校、图书馆、超市、家四点三线,接到父亲的电话,推辞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先带太太们去奥斯曼大街上的"老佛爷(Lafayette)",听到小个子朱太太嘀咕:"乡里乡气的,人这么多,还比不上国内的豪华。"小茅心里一惊,马上移师同一条大街上的"巴黎春天(Printemps)",才走到底楼的皮具柜台,就听购物团的领队侯太太用一口清脆的京片子问:"小茅啊,巴黎有没有再贵点的地方?"可怜小茅从没有和太太团打过交道,早已是满头大汗了,一片慌忙中想到广告里提起的左岸的"乐布玛喜(Lebonmarch)",于是叫来四部出租车,从奥斯曼大街开到塞福大街(ruedeSevres)。众太太们鱼贯而入,都是个中高手,四下瞄了几眼,立时喜形于色,轻拍小茅的肩说:"这回,才叫来对了地方!"接着她们让小茅到咖啡厅慢慢品咖啡去了……

小雨以前很佩服同寝室妖妖的那张嘴,朱唇轻启,千娇百媚,毫不留情。如今她佩服小马,佩服她巧舌如簧的叙事,平时听小马在电话里流布八卦已是津津有味,如今面对着面,见她边说边配着表情,眼珠上下乱转,不禁大笑起来。小马说:"你可别笑那些太太们,她们临走时送了小茅一块劳力士,出手阔绰得很呢!"小雨笑说:"我看你索性叫做'留法学生情报中心'算了,简直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对了,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茅原来还追过费绯大美女呢。"

小马听到费绯的名字,像是触及她的软肋,半酸半不屑地说:"呦,她现在可成了'中国公主'了,千奇百怪的衣服天天走马灯似的换。不过她倒还算是个衣裳架子,大冬天穿着银蓝底百花刻丝小袄、皮裙、皮靴、狐皮围肩,抢眼得很呢!大宝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那个大宝,据说是法国证券界的实权人物,给费绯在九十三区买了房子。前两天我约她到Chatelet看戏,她说担心人太多,座位不干净,气味不好,让我去他们九十三区看。现在大宝周围的朋友都说她简直比法国的bourgeoisie还要bourgeoisie呢!"

小雨等小马照例的"八卦通气会"告一段落后,才提到房子的事情。小马说:"你要是不挑剔的话,我听说我们班的大米在布鲁塞尔找到工作,他女朋友六月还在巴黎读书,正在找人合住来分摊房租呢。他们的房子就在圣母院边上,问题在于那是一个单间,原来自然只有一张床,现在又搭了张小床,中间隔了块布幔。"小雨简直激动起来,说:"能有一个独立空间自然好,但这是巴黎,多少人在睡地板、睡壁橱,到处打游击地蹭睡。你还想怎么样?我再和这个变态房东熬下去,我都快要发疯了。再说,大米和六月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我现在就打电话。"

换房的愿望在强烈的诉求下很快实现了,正在巴黎过周末的大米帮着小雨搬家。那是一幢没有电梯的六层阁楼房,巴黎人把这样的房子叫做"chambredebonne(佣人房)"。大米提着巨大的箱子在螺旋上升的狭窄楼梯上艰难攀爬着。其实箱子里也没什么重的东西,有着丰富搬家经验的小马建议小雨把所有东西都用塑料袋分装好,然后用手提上去。小雨看着自己的一家一当散装在三四十个家乐福的塑料袋里,从书籍画册到台灯碗筷、从毛衣丝巾到球拍音箱……像是一场狼狈不堪的私人生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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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29:57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亲密生活

大米和六月是国内外语学院附中的同学,青梅竹马。六月心地善良,家务全包,对大米充满景仰。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圈子,一个演讲一个倾听,即使不和外界往来也活得很舒坦。大米整天冲着个从不梳洗的"鸡冠发",对吃穿毫不在意,他为了逃避做饭洗碗的麻烦,某次以切掉手指皮的苦肉计大获全胜,一痛永逸。大家在南部读书的时候,六月一天做两顿正式的,每顿都有两菜一汤和白米饭。大米简直成了中国学生圈中最让人羡慕的人。

小马有一次对小雨说:"像六月这样的高干子弟不知道看上了大米什么,还那么'吃'他这一套。大米倒显得一副爱谁谁的样子,傲得了不得,以后还不是要靠六月的关系,德行!"小雨按照她和小马之间分唱红白脸的习惯,说:"也不见得是傲,书生意气罢了。"

大米果然通过六月的爸爸辗转托人,在布鲁塞尔找到工作。六月在法国农业银行的实习还没结束,两个人只好暂时分居。六月虽然出身有些背景,但在为人处世方面却非常低调,踏实勤俭。她和大米这间在市中心设施齐全的屋子的房租为每月七百欧元,正好是她的实习工资,所以她也愿意找人来分摊费用。

大米每月两次从布鲁塞尔坐高速火车来看六月。小雨每到了这时就发愁--没地方待。人家虽不说,但小雨自然明白该给他们留下个空间来亲热欢爱。于是她就自觉出去,在附近到处溜达,走累了就找个咖啡馆坐到午夜,然后再看通宵电影。

这么着,小雨熟悉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咖啡店,甚至被国内一个编辑辗转找到,写了一份洋洋万言的《拉丁区咖啡馆一网打尽》,翔实生动,夹叙夹议,据说深受好评。后来为了节省成本,她定点在附近一家名叫"西湖"的中餐馆,每次叫一份茶一份点心,承他们的好心,可以坐到他们打烊。时间一长,"西湖"的老板伙计都知道了她的为难,每次见她来,就笑嘻嘻地明知故问:"室友的男朋友又来了?"

农历中国新年前的一个周五,大米从布鲁塞尔回到巴黎来探六月。小雨正在琢磨去哪里溜达呢,忽然依桥打来电话说要带小雨去游车河。依桥开着雅克的车子来接小雨。巴黎的寒流中空气清新干净,青灰厚重的夜色里,城市高低错落的天际线像是一幅精心绘过的画,急管繁弦开始在霓虹深处和杂色人潮中涌动。

车开过新桥,依桥说饿了,问小雨想去吃什么。小雨让依桥拿主意,又笑问她:"怎么每次见你,都春风满面的,像是大交桃花运的样子。"此时正值黄昏的高峰时段,是巴黎人开车最野蛮的时候,横冲直撞,不顾一切,仿佛临走前在办公室里吞下了一粒"伟哥",不准时到家就要失效似的。依桥小心翼翼地开着车,笑眯眯地说:"目前好像是在交桃花运,只是不知道能够有多长。他是个法国人,叫雅克,我和他刚从纽约度假回来。"边说着,车子已经穿过卢浮宫的中庭,直奔歌剧院而去,途中一小转,拐进了圣安妮街,在路边泊下来。

两人沿着圣安妮街溜达,打望着路两边在浓浓冬意里散发出诱人香气的小饭馆。最后依桥领着小雨走进一家京都风格的面店,要了两大碗汤面、一个炒素、一瓶清酒。店面分成里外两间,当中隔着块布幔,店里的旧年画、字幅、竹屏摆得妥帖雅致。向外敞开的大灶台边站着两个矮胖的师傅,热气熏得他们汗流浃背。小雨和依桥在里间靠墙坐着,前面一桌是两个西装革履的日本商人在划拳,右边桌上的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瘦个子男孩在看日本漫画。等到女招待送上两杯麦茶后,小雨笑说:"简直不知道我们是在巴黎还是在京都。"依桥望了望四周,说:"这里的日本公司多,家眷孩子也多,米哈布桥边上还有个规模不小的日本幼儿园呢。"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叙旧。依桥胃口极好,一大碗海鲜面热热地吃下去,又喝了些酒,感叹道:"虽然我们有两三年没有联系,可如今坐在一起,我觉得一下子又回到从前,永远是十九岁,好像我们几个只是周末各自回家,周一又聚在学校里,并没分开多久一样。人人都说友谊也需要经营,可是我们的好像例外呀!"说着她笑了起来。依桥见小雨不怎么吃,略坐了坐,说:"走,咱们游车河去。"

依桥沿着左岸的河堤开,然后绕出圣路易门,经过一座旱桥,到了风光秀丽的塞纳河西岸。然后她放慢车速,又开了一段,才把车停住,下来散步。这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但天还大亮着,空中有几片写意的粉紫色云霞。河面在这里很宽,河水碧绿,河边停着许多色彩鲜艳的帆船和游艇。依桥开口道:"我以前去纽约,总是转道另一个城市才回到巴黎,所以总是无法比较出哪个城市更有魅力。于是我想,纽约巴黎,各有千秋。这次猛然从纽约直飞巴黎,才觉出巴黎的无与伦比。巴黎是最美的,我们都是极幸运的人。"

她们顺着木板走上一条没人的红色木船,站在甲板上向四外远眺。四周静得很,市声都被一大片林子挡开了。小雨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几次想把自己此时此刻正面临的暂时"无家可归"的窘境告诉依桥,但看着依桥这样意气风发,反而说不出口了,隐隐担心老同学也有自己的"亲密生活"。她终于还是没说,暗想还是找个电影院打发一夜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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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30:33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章 和小雨叙旧

小雨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听依桥说:"你知道我读完书后终究是要回到亚洲去的,那里才是家,那里才有自己真正的Identity,所以我常把这个城市当成情人。正因为不能长久地拥有,才更燃烧这一刻全部的身心能量,怀着极大的好奇和热情去了解她、触摸她,不愿错过每一次亲近的机会,总想把她搂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小雨听了若有所思,继而"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你多情如此,却怎知不是单相思呢?"依桥也自觉好笑,辩解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一个叫"永惠"的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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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王实甫《西厢记》


依桥在和小雨叙旧回来后,没由来地想到要写电邮给永惠,于是她新建了一个文档,起名为"永惠",然后就埋头"啪嗒啪嗒"敲着键盘写起来。

永惠:

好久没有给你写电邮,但你知道我时时想着你。

我的学业,不说也罢,反正不像是常人的生活,透支青春和睡眠。

暑假将去香港实习三个月,我已经有点等不及了,梦里都念着正宗的宫保鸡丁和酒糟鸭信鹅掌,醒来发现口水滴湿了半边枕头!幸好香港是百珍汇聚的港口,想来应该可以大快朵颐。

近来,我有一个所谓的"诺曼底周末",就是周末和一个法国人在诺曼底的海边一起过。有性,却谈不上爱,可能我心底还惦记着建曾,虽说现在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但仍记着和建曾在一起时才是真正的水乳交融、情投意合……

不说他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必须有一段新的爱情,用来彻底冲刷记忆。法国人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感觉了,马上分手,绝不粘连含糊。我想等我从香港回来,自然会有所了断,我有预感。永惠永惠永惠永惠,我快要变成坏女孩了,这样没有爱的性也要!

也许是生活太无聊,学习太苦闷,神经太紧张。也许爱终究都是虚妄的,是天底下最大的illusion!

……然而世界太精彩,我经不起诱惑。

永惠,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吧!

依桥草草

永惠把依桥的电子邮件打印出来,看了几遍,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默默想了它好几天。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圈子从学校毕业踏入社会后反而变得小了,天天就是在公司自己的桌前、家、地铁、楼下快餐馆、郑老师的家这几个固定的空间里换来换去。一晃之间,依桥已经出去了一年半了,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永惠有一种依桥在天上飞,自己却慢慢地湮没在人潮里的感觉,有些事情不能多想,不然心下大灰。

城市里没有明显的四季变化,上班下班,时光匆匆而逝,她有时恍然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没有开始,未来还有变数,有时又仿佛一辈子已经过去了似的颓然。她想着每个人到世上来走一遭,不过是用生命来给自己下个定义,好像每个人都是个好雕塑家,可以自由塑造自己成个什么型。可她孤独地立在天地之间,左右受缚,不知究竟能成个什么型。罢了,她还是那个永惠,中人之智、安分守己的永惠。人须得认命才好。

说到情事,永惠也不知怎么讲才好,索性就把依桥的信先压着,没急着回复。永惠心里模模糊糊见到个人影子,又惴惴不安,不想说破它,且让它保留个梦的样子吧。

那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一天永惠下了班,像往常那样走到郑老师家,才进院子,就见院里站着个陌生男子在打电话,高高个,三十来岁,白衬衫深灰色长裤,脸皮白净,眉重眼深。他见永惠进来,上下打量着她。永惠也正看他,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那人被看得低下头,去对付他手里的那通电话了。永惠一路进屋,听见他用英文说了几个数字,没有上下文,听得一头雾水。

永惠敲门进屋,向郑老师问了好,坐在桌边的扶手椅里。阿姨给永惠准备了杭白菊茶,放在桌上。郑老师满面容光,似有什么喜事。果然她说:"我儿子致远回来了,就在院子里,你进来时看到没有?"永惠这才明白过来,抿嘴笑着说:"我想这是谁呢?这大院里的住客我来了一年多都照熟了面孔,刚才正寻思着这是谁家的客人。"

正说着,"曹操"就到了。他没等母亲介绍就问:"你就是管永惠吧?我母亲常说起你。"他母亲让他坐下,然后转头对永惠说:"这就是致远,他高中没毕业去了美国,十几年了,现在决定回来做事。他还有事请你帮忙呢。"

永惠一时也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于是等着对方说明。致远说:"我在这里注册了一家软件公司,正缺人手,又想找些可靠的人。听我母亲说你现在做的也是文秘,不知你是否愿意到我公司里来帮忙,我付你双倍薪金。"永惠适才没好意思仔细看他,现在听着他说话,自然要迎上他的眼睛,见他的嘴唇较常人丰厚些,和郑老师的一模一样,侃侃而谈中带出自然的威严。轮到她表态了,她问道:"能否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致远爽快地说:"那是自然,我的中文名字叫杜致远,不过你也可以叫我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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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35:06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少了一份歉疚

永惠晚上回家,在厨房煮面条,金佟还没回来,便把这事告诉了正在客厅看电视的燕燕。燕燕跳过好几次槽,职场经验自然比较丰富,永惠想听听她怎么说。燕燕抓起一块薯片放进嘴里,说:"这种事有什么可多考虑的?你我都是每月等薪水要开销的人,如今有人加你一倍的薪水,为什么不跳?"

永惠说:"话自然是这么说,郑老师我当然也深信的,可这事来得突然,叫人没有准备。况且也不知那个公司的路数。"燕燕这时也不看肥皂剧了,捧着一杯茶,走进厨房,看着永惠切香菇青椒洗豆腐干准备做面的浇头,说:"现在软件公司不是挺热的嘛,人家又是回国创业的,有许多优惠,就算再不济,也不会一年两年就散了。如果到时真散了,你还可以再找事做,人总是往高处走的。"永惠想想也是,又听燕燕说,"哇,双倍薪金,那你可就月入六千啦!比你师姐我还要多两千,这种好事我怎么碰不到?嗯,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你这个小美人了。你老实说吧,那个什么致远长得怎么样?对了,那个yahoo的亿万富翁不是也叫什么致远,是不是一个人啊?"

永惠手里切着豆腐干丝,笑说:"神经病,yahoo的创始人姓杨!郑老师的儿子看起来有三十五岁以上,像他们那种年纪的人都是把家眷留在美国才回来发展的。"又笑问燕燕想不想再吃点她的什锦鸡汁面,要吃,她就多下一把面。燕燕告饶说:"哇,你就别来诱惑我了,我倒是想吃来着,可面食最容易发胖。你也知道,我喝的减肥茶好贵的。"永惠笑她:"你还不到五十公斤,减什么肥,小心把你的丰乳肥臀给减下去了。你戴34A的Bra,会有多少人羡慕你?真是有胸的人不知没胸的苦恼。"

燕燕满腹委屈地说:"你要是哪天和我一样,你就知道其中的麻烦了,跑不能跑,跳不好跳的。我还羡慕你呢,日本AV里欲拒还迎的妞儿多数都是你这种身材的。"永惠笑着作势要拧燕燕的胳膊,说:"你要死了,晚上偷偷躲着看AV,还满嘴乱说。"燕燕先一步躲到厅里,笑说:"杂志上讲的,女子看点色情是有益身心健康的,还能提高对人体的审美能力呢!"永惠抓起一把龙须面放入滚水里,笑骂道:"放屁!"燕燕反唇相讥:"假道学!"

这么着,永惠隔日便答应了杜致远,等到月底,把原公司的事都交待清楚了,换到新公司。新公司果然比原来的忙些,都是些做软件设计的本地年轻人,还有不少研究生过来兼职,时不时地要加班。幸好郑老师的小女儿杜宁静在纽约生孩子,郑老师飞去看外孙了,让永惠心里少了一份歉疚。

转眼到了六月头上,江南开始了绵绵不休的梅雨季,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晴朗的周五,眼看要下班,上班族被禁锢的心都开始蠢蠢欲动了。永惠正准备收拾桌面,见致远朝她走来,问她能否陪着去趟百货商店,说他想买些健身器材。永惠反正也没事,就陪着他去附近的太平洋百货。到了体育品部,致远问永惠的脚是几码的。永惠不知所以,只好答说是三十六码。致远又问她会不会玩滚轴溜冰。永惠说小时候经常去溜旱冰,但没有玩过滚轴溜冰。致远说那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又说起他在美国经常玩这个健身,明天是周末,天气预报晴转多云,他要去体育馆前的空地溜,问永惠想不想一起去。

永惠虽也无事可做,但心里自问,这算什么呢,是不是约会呢?又想他刚才都说明白了是锻炼身体,并没什么别的意思,因此迟疑了一下,才答应了。致远于是买了两双重重的溜冰鞋和防护手套,说:"这鞋太重了,我租的房子就在附近,我先拿回去。明天下午三点在体育馆前见面,你最好背一个双肩包来,好放换下来的鞋。"永惠答应着,心想这个人好霸道,也许上司做惯了,开口总是吩咐的口吻,可这显然不是公事,难道不该有商有量的吗?

次日果然晴朗,艳阳高照,白云流动。永惠准时到体育馆,看到致远穿着T恤、运动裤,脚上已经换好了溜冰鞋,背着个双肩包,正溜得起劲呢。见永惠来,他在她面前一个急停,从包里拿出永惠的鞋,说:"很久没有溜了,真过瘾。可惜这里车流人流如潮,不能溜到大街上去。喏,快换上你的鞋吧。"永惠三下两下换好鞋子,跟着溜起来。那片场地上只有四五个半大孩子在溜,空旷得很。致远溜得快,他见永惠速度慢,就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起顺着大圆圈溜起来。永惠不是个经常锻炼的人,溜了七八圈就觉得双腿发酸,于是致远也缓下来,陪着她慢慢溜。

两个人一直溜到五点过,致远说:"我就住在附近,要不我们先去放好鞋子,洗把脸,晚上我请客吃饭。"永惠要推托,致远说,"饭总是要吃的,就算是你一个人也要吃的。"永惠不好再坚持,只好跟致远回家放鞋。致远在附近漂亮的高层里租了两室一厅,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永惠问:"为什么不住到五原路去?那边不是空着房间吗?"致远开玩笑道:"母亲的是母亲的,我要独立生活。"永惠想,可能在美国都是分开住的,又问:"我看你准备在国内长远发展的,怎么不把家眷一起接来住?"致远看着永惠,笑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家眷的?我看上去很老了吗?你看我几岁?"这回轮到永惠吃惊了,又不好瞎猜,说:"我对看人年龄没有把握,我猜你三十出头。"致远笑说:"我今年三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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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36:27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章 前师大校花

致远换了件衬衣。两个人出来,在楼下叫车到岳阳路。致远在车里对永惠说:"我带你去的这个馆子和我们家还颇有些渊源。这个馆子的现任大厨的祖父曾是我外祖父的厨子,他父亲也是特级厨师,和我们家一直关系很好。他们虽然做的是本帮菜,但在色香味上很用心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家餐馆也像郑老师家,是个闹中取静、幽雅低调的所在。从路边一条铺了鹅卵石的小巷子走进去五分钟,见到一个开阔的院子,院内种满修竹,又挑着几盏宫纱灯笼,翠了人眼,暖着人心。他们坐下后,主厨红通着脸马上出来招呼。致远介绍说:"这是莫师傅,这是管小姐。"他和莫师傅聊了几句,然后请莫师傅做几个拿手的小菜,不用太油腻。莫师傅满脸堆笑说:"晓得了。"说着便去了。

致远叫了两瓶冰镇的青岛啤酒、一碟香糟带鱼、一碟蜜汁芋奶、一碟盐水鸭信、一碟拌马兰头,和永惠对饮起来。永惠随她母亲,天生的好酒量,只是平时自己管束着不肯乱喝酒,今天难得玩得高兴,倒不再拘束了。初夏的傍晚,天黑得迟些,等到夜幕全落下来,吃饭的客人才陆陆续续地来,嬉笑寒暄之声四起,一会儿院子里就坐满了。

致远他们的热菜上来了,香气四溢不说,那色泽殷红碧绿、金黄雪白,实在赏心悦目。致远指着永惠面前的一盘菜介绍起来:"是玫瑰虾仁,其实呢,是龙井虾仁的做法,但莫师傅在勾芡起锅前的几秒中撒下一把新鲜的红玫瑰花瓣,图其色香。"又指着中间海海一碗羹说,"这叫蟹爪菊,是用蟹腿子肉、蟹黄蟹脂和水豆腐勾成的,底下有薄薄一层白菊花瓣。这香烤乳鸽和西芹百合都是家常菜,不过你尝尝就知道莫师傅的手艺与众不同了。"永惠没吃过玫瑰,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已是食指大动。等真动起筷子来,她才发现玫瑰花瓣香辛微甜、蟹爪菊入口滑嫩欲化、烤乳鸽皮脆脂香,又海海饮了几口酒,脸上立刻沁出一层淡淡红晕。致远看着她,眼里都是笑意。

他们正吃得热闹,忽然有人叫了声"永惠"。永惠转身回望去,看到的竟是建曾。建曾穿着一件黑色亚麻衬衣,和几个男的正往楼上去。自从依桥走后,建曾也曾打过几次电话问永惠近况如何,但两个人一直没再见过,猛地故人相见,自然分外亲切。永惠对致远说:"是老朋友,我去去就来。"

建曾见永惠一身白衣,笑靥盈盈走过来,清丽似夏夜的栀子花,眼前顿时一亮,呆了半秒钟,马上又回过神来,两面介绍道:"这是管永惠,前师大校花。这些都是我的同事。"永惠向他们点头笑一下,算是招呼,接着问了问建曾近况。建曾说:"还不是老样子,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你也不给我张罗个人。"又看着致远那边笑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你居然有了人也不说,太见外了吧!"永惠忸怩地说:"不是男朋友,也是新公司的同事。"建曾笑笑表示不信,永惠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建曾问得她新公司的地址,惊讶地说:"这不就在我们边上那栋吗?"于是便约永惠下周什么时候一起吃午饭。永惠答应了,回到原座,而建曾他们上了楼。

致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问:"真巧啊,是老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永惠说:"虽然是很好的朋友,但关系上总有些别扭。"便把依桥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又说,"我总觉得依桥有些对不起他,而我和依桥知交,因此好像我也有些对不起他……"

致远听后,想了想说:"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你有什么好自责的?"又问永惠想不想学依桥那样考试出国念书。永惠垂下眼帘,玩着筷子说:"依桥是神童,我是凡人。我虽不聪明,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致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他们又吃了会儿,致远便让伙计买单。伙计送上账单和一盘水果拼盘,说是主厨送的。永惠看到账单,惊了脸,等伙计走后,小声说:"这么贵的小菜,又是在僻路小巷里,他们的生意怎么还这么火?"致远笑说:"有人知道天下有这么贵的菜,心里发痒,好奇心被勾上来,就主动过来送钱了。"永惠也笑,说:"你原是熟知这里底细的,我倒是开了眼,你却破钞,真不好意思。"致远说:"什么不好意思,我一个人也要来吃的,倒是谢你陪我。"他吃了两块西瓜,在杯子下留了几张小费,便和永惠走了出去。

他们沿街散步,致远对这一带很熟--这里离五原路并不远。他们走到永嘉路路口,左转,一路溜达到衡山路。致远看到一家酒吧里有电子游戏机,兴致大好,买了一大把筹码,塞给永惠一把逼真的电子枪,说:"很简单的追捕游戏,我们玩对打!"永惠还是第一次玩,开始有些木头木脑的,一会儿就熟悉了游戏规则。两个人对着游戏机屏幕一阵狂扫尖叫,让永惠觉得他们像是退回到了少年时代。

打完所有的筹码,永惠笑着说:"看你打游戏的样子和平时在公司的严肃劲一点也不一样,可见大人身上都还有孩子心,只不过平时要装大人罢了。"致远也笑,说:"今天可真过瘾,估计有十几年没打了。可惜挺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永惠想这里离五原路近,说不定他要回老宅,就说:"我住得离这里不远,我自己回去吧。"致远想了想说:"也好,那你一路小心。"说着一招手,帮永惠拦下一辆湖蓝色桑塔纳,隔着车窗玻璃道别说,"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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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36:59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青岛的夜

夜里,永惠做梦,梦见自己像平日那样坐在锦垫扶手椅里念小说,对面半躺着的却是致远,不是郑老师。致远站起来,到她跟前来,轻轻搂住她,嘴唇贴上来,她想要躲开却左右都挣不开去……她忽地从梦中醒来,翻身一看夜光闹钟,才三点二十分。燕燕回嘉兴父母家去了,金佟的客户公司请他们去度假村过周末,家里就只有她。

她又躺下去。下午致远说自己没有家眷时,她就若有所觉,加上后来的晚餐、散步,她看得出致远要她。可是这算什么呢?老掉牙的老板秘书恋爱?真土!老实说,她更多地把致远看成郑老师的儿子,而不是威严刻板的上司。古人说,门当户对,永惠觉得他们两个人着实门户不对。转而她又想自己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人家什么也没说呢!心里一宽,睡意又沉沉袭上来。



青岛的夜


她给了他双唇,温暖柔软,他在其上徘徊了一会儿,双唇如花朵。他猛地拥她入怀,她静静地投降了。她的心跳贴着他的,他迷失其中,感觉像是被急涌的潮水包裹着。他带她进入小屋黑暗的阴影里。

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永惠他们新公司租借在市中心高档的双子商务楼里,楼下各种档次的中西美食多半是为楼里的职员们准备的。星期三上午,建曾打电话来问永惠明天中午可有空,去楼下"蜀中乐"吃川菜,又问永惠是否介意?永惠知道建曾是重庆人,在那里度过少年时代,对川菜情有独钟,便笑说:"我们中午休息时间不长,怕耽误了。"建曾担保她不会误了下午上班,这样两下里便说定了。

次日被闹钟叫醒,永惠见窗外还是阴雨绵绵--竟是下了一夜的雨,天色青灰含混,教人觉得皮肤干涩、心情湿重,便在衣柜里找出一件珊瑚红贝壳纹的束腰丝麻连衣裙,外面罩件鲑红色薄羊毛开衫。她看自己脸上有点不精神,便在淡妆后又勾了点闪色眼影,抹在眉弓尾端下侧。她又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想到以前读书时依桥和她几乎不化妆,偶尔为之,但都画得不太得法,有股子妖气,每每相互嘲笑"烟视媚行,不安于室"。她也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天化起妆来,心下忽地一阵惘然。永惠收拾好了便下楼,在街上点心店里要了一碗虾皮紫菜豆腐脑、两个水晶烧卖,匆匆吃了,走到路口坐地铁去公司。

上午致远和公关部经理吴小姐在会议室开会,让永惠去做笔录,然后整理出一份Memo给他。吴小姐三十五岁,单身,脸上总好像有点肿,居然还有些粉刺,高度近视,戴着隐形眼镜,眼珠鼓鼓,更给人一种脸上各个零件皆圆的印象。她是本地人,相当干练,说得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语。起先公司里的人都以为她是在国外受的教育,后来才听说她一直在国内做事,以前在一家香港贸易公司做过,和美国上司处久了,练出来的。

他们的楼层高,窗外是一片老的里弄房子改成的绿地。雨丝细细的,一团水汽烟霭中遥遥看到一带江水浩浩荡荡,浊浊向前。江两边竖着许多银色的高楼大厦,上半截都在云雾里头藏着--雨雾中的钢铁森林,城市的奇观。

开会时,永惠发现致远时不时朝她这里看过来,不知自己脸上是画了花还是怎的,心下不安,脸上烧起来,索性低头记录,也不看他们。开完会,致远让永惠留一下,说中午一起去吃饭。永惠说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致远笑笑说:"那么改天吧。"

"蜀中乐"就在永惠他们商务楼的二层,连雨具也不用带。她乘电梯下去,在餐厅门口看到西装革履的建曾。建曾正站在那里等她,见她今天艳若桃花,说:"你越来越好看了,走在商务楼里简直是个祸害,惹得青年才俊们夜不安眠、睡如翻饼。"永惠半笑半骂道:"满嘴胡说,没个正经!"

永惠记得建曾喜欢吃宫保鸡丁,以前他请客到学校外面的小吃街下馆子,不论是不是川菜馆子,他总爱先点个宫保鸡丁。所以永惠看他点菜开场又是"宫保",不禁"咯咯"笑起来,说:"以前你请我们打牙祭的情景我全记起来了!真是时光如电。"

她本来还想说"依桥就是因为你才喜欢上宫保鸡丁的",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倒是建曾点完菜,不动声色地问:"你可有依桥的消息,她书读得怎么样了?怎么就人间蒸发了似的,声息全无?"永惠见他问起,又刚刚收到依桥的电邮,就说了依桥暑假要去香港实习的事。建曾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阴沉沉地说:"我正好要去香港,说不定可以会会她。"

永惠见他好像还没忘了依桥,心里想着依桥信上说的"好马不吃回头草",难道真的是吃不得的吗?她正想着,他们的菜来了,蒜泥白肉、芝麻海带、毛血旺、麻婆豆腐、宫保鸡丁,一碗龙抄手、一碗担担面,冷菜、热菜、主食竟一次上齐。永惠怕上脸,以茶代酒,建曾则要了瓶蓝带冰啤酒。两人慢慢吃起来。

建曾虽很能吃辣子,但还是被辣得直擦鼻涕,并连连说痛快。永惠也被辣得满脸是汗、舌头发麻,连唇膏也脱落了,又觉得这难得的大刺激很舒服,便用调羹一只一只地吃完抄手,方用纸巾擦嘴,表示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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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37:32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七章 数学奥林匹克

结账的时候永惠抢着要付,喜滋滋地说:"我长了薪水呢!"建曾哪会让她买单,虎着脸说:"你再这么着,我要动气了。"永惠这才罢了,起身送建曾到楼下的旋转门口。正在这时,致远从旋转玻璃门边上的侧门走进来,底楼服务生给了他一个长塑料袋装伞。他一抬头看到永惠和建曾并肩站着说话,愣了愣,面无表情地走向电梯。

建曾笑着对永惠说:"看着吧,这回你要倒霉了,你男朋友吃醋了。"永惠说:"跟你说了,不是男朋友,你还瞎讲。"建曾给她头上轻轻来了个栗暴,说:"小谎精,看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你还能瞒到什么时候?也好,给你们烧把火,我看他太斯文了些。"说笑着,不等永惠开口,就打起伞,走进了茫茫雨幕。

永惠走进办公室,到自己桌前坐下,看到致远留的条子,让她到他办公室去一次。永惠只得前去。致远并不提刚才的事情,只说明天要到青岛开一个同业会议,让永惠准备一下,一起去。永惠问:"为什么?"致远简短地说:"我需要你做一些会议的Memo,传回公司给销售部。"

永惠自上班以来还没出过差,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所以她下了班跑到对面的百货商店去买了只红色的牛皮小拉杆箱。晚上回家收拾衣服的时候,她想青岛在北边,自然要凉爽些,又有海风,因此除平时穿的衣服外还多带了一套夹衣。

次日上午十点的飞机,致远和永惠从公司叫车到机场。车上谁也没说话,只有司机开着收音机听广播。广播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说着明星八卦,时而开些不好笑的玩笑,故作港台腔调,鸟声嗲气,半个小时只放了一首歌,其余一半时间是个什么气功带的软性广告,另一半是低俗谈话。致远忍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请司机换台。司机没好气地问他要听什么,致远问有没有古典音乐。司机搜索了一遍电台,停在古典音乐台。正在放的是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曲,致远还想说什么,但忍住没说,于是一路拉赫着澎湃着到了机场。

会从当天下午三点开到六点,会后便是酒宴,回到八大关的宾馆已是九点半了。永惠到楼下商务中心把Memo发给销售部,正准备回房去,看到致远朝商务中心走来,问她是否弄完了,顿了顿,又问她想不想出去散步。永惠白天从机场到会场,七拐八拐,也没好好看海看市容,心里好奇,便跟着走出了酒店。

过马路就是宽阔的滨海大道,这一段灯火昏暗凄清,黑黢黢地看到海里横着小山似的大礁石,浪起千层雪,轰然作响。致远叫了辆车,问司机哪里有既在海边又热闹些的去处?司机是个从东北过来谋生的汉子,爽朗健谈,见他们上车坐稳,从后视镜里看到永惠,心下一惊,对致远说:"你相好的真像个香港电影明星哩!"

永惠顾不上窘,"扑哧"一声笑出来。致远听司机这么说,心里似喜非喜的,很受用,却不知永惠为什么笑,便用英语问她笑什么?永惠用英语答道:"几辈子没听到'相好的'这个词了,可能是当地方言,土得可爱。"那司机倒不介意他们两个中国人私下里说英文,一路上讲着八大关的掌故,又说起有一天上午也是到他们宾馆排队等生意,后来上来个外国老头和一个本地青年,两个人都说中文。那个外国老头说这一带海浪和岩石的色彩随着日光瞬息万变,有点像他的故乡诺曼底。司机问诺曼底在哪里,老头说是法国海边的一个省,隔着海峡和英国对望着。

永惠听到这里,心"怦"地重重一跳,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把她和依桥又连在一起,如同她们的纯真时代。

依桥依桥依桥依桥,依桥在哪里呢?她正在海那边透支她的青春,饱受花花世界的诱惑。而永惠自己倒是清心寡欲,以正常的速度过着日子,上班下班,眼看着青春慢慢逝去,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周末刚刚开始,也许此刻依桥正在诺曼底的一张红色大床上纵情欢娱,恣意不休,哑声厮耨,体验感官的极致刺激。而她在青岛,沿着夜的海岸线飞驰,身边的黑暗里坐着一个可能的赋予爱的存在,他们正以七十公里的时速驶向未知。

司机把他们送到五四广场,人流如织,灯花渔火相映。背后是金碧辉煌的市政厅,两边都是夜市,一间一间满是卖百货的摊子,中间有偌大一个红色雕塑,还有维持治安的人开着带篷的电瓶车来回兜着风。

致远说:"我们四下看看闲眼吧,也好知道这里的风俗人情。"在他们右边围着许多人,黑压压一圈人头。进去一看,却见一个白瘦戴眼镜的小伙子,拿着粉笔,举着块小黑板,飞快地演算两道五位数的乘除法。众人都愣着,不知其意。他算完后,边拿出计算器请路人核对,边开始解释其中的巧法,有点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的意思。他还没讲完,听到治安的电瓶车开来的声音,就一溜烟钻到人堆里,跑了。致远和永惠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路数。

致远看到前面一个投镖游戏的摊子,又来了劲,花两块钱从老妇手中接过十支金灿灿的镖,分给永惠五支。永惠掂在手里,看竟是沉重的黄铜镖,忙又给致远两支,说:"我臂力弱,准头差,少投一些。"致远便拿着七支镖,一一投起来。海风"呼呼"掠过滨海大道,致远七投二中,纸壁上的气球"啪啪"裂开,他笑着说:"真臭真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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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46:44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八章 磨出一份成熟

轮到永惠了,她第一投没中,但铜镖下坠时镖尾钩破了一只气球,接着二投、三投皆中。致远在边上叫好,笑说:"你准头这么好,简直是神了,把我显得更臭了。"永惠笑说:"我运气好,那时正好没风,先前又瞎撞上一个。"

中五个的可以选个小礼物,致远让永惠选。永惠觉得那些海螺、海贝壳、工笔彩石都有点笨重,便选了个铜钱大小的红色景泰蓝手机坠子,给致远说:"送给你的。"致远深深看了看她,问:"真的?"永惠点点头。于是致远拿出他的诺基亚6110,把坠子套在手机上,随手放回上衣口袋。永惠看着这种小玩意放在男人用的物品上实在不像样,又不好嘲笑一番,面孔、脖子、耳朵都烧了起来,幸好夜深,灯火下看不真切。

他们又走下阶梯,看海边的夜市。只见几千几万粒珍珠在货摊上铺着,被白炽灯一照,流光溢彩,又有各色海贝海螺海星珊瑚做的盆景,玉树琼花一般。一路向前走,各个铺子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店主们又如同多数中国商人那样,只求铺排出量多的气派,却不知这样反叫人无从下手选择,再者也降低了货品的档次。

两人看看意思不大,便慢慢散着步,踱回那座突兀的庞大雕像。致远忽地停下脚步不走了,侧过身,看着永惠。永惠心里一热,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把头低下去看自己藏青色的西装短裙。海风阵阵拂来,把永惠夹在耳后的长发吹得飞散开来,甚至有那么几缕飞到了她的眼睛上。致远抬手把那几缕头发拨开,把永惠圈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他低声在永惠耳边说:"我已经过了玩游戏的年纪……我怕来不及,晚一步你就会被抢走,所以把你带到青岛来。有些话,仿佛只有在陌生的地方才说得出来。"

永惠任他久久搂着,被泪水润潮的眼睛居然还看得见近海处泊着的几只彩描细绘的画舫和无限远处的星"噼噼啪啪"地沉入海底。她慢慢伸出垂着的双手,环住致远的腰,略带梦呓地在致远耳边低声呢喃:"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爱我?我要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一个童话般的天长地久,你可以给我?"致远轻轻抚摸着永惠的头发,用力点了点头。

在他们头上万万颗流星划过夜幕,在他们身边千百人流从四面涌来向八方散去,亿万年的海水拍打着堤岸,没有人在乎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他们如同浪里的一星幸福的水沫,和他们之前的之后的水沫一样幸福。

永惠回到上海,一时还是老样子,上班下班,只是她如今在这个城市中多了一窟--除了父母家、自己的小窝,还有致远的小窝。如此狡兔三窟她不嫌辛苦,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直到致远强烈抗议她夜夜跳出他的热炕头回自己的小窝。他懊恼而痛苦地问她:"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回去?这样披星戴月,没有情致!你难道还怕你父母半夜打电话查房?"

永惠心里自有她的道理,自有女孩子的缜密心思:为什么要现在就搬来和他住,好像火烧眉毛等不及要嫁的样子?!万一吵架了、赌气了,她还要有个不惊动父母的退身之所。但她自然不会把这层意思讲出来,就这么着,狡兔三窟的日子又过了两个月。那时两个人早已是情投意合、如胶似漆,致远又天天催着,永惠这才把自己租的房子给退了,搬到致远那里,把自己的白天黑夜、喜怒哀乐、三姑六婆都交给了他。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永惠接到小雨的电话。小雨甜甜的声音清晰如昨,永惠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她用电话卡从巴黎打来的国际长途,想不到小雨说她就在淮海路上的香港广场酒店公寓里,说是和同事过来出差,周一就走,因此想趁周末和老同学碰碰头,请永惠安排一下。永惠自然欣喜,几个电话,约好了妖妖和可心,周日下午到汉源书屋见面。

整个周末都没有放晴过,淅淅沥沥的雨停停落落、落落停停,使得路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积起水,雨花打在上面,"叮叮咚咚"地泛起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透明水泡,仿佛千万只玻璃跳珠,跳珠的表面还映衬着路人的红伞和绿伞。有小车开过,车轮卷起积水呈扇状斜射出去,溅在女孩子柠檬黄的裙摆和光溜溜的小腿上,惊起一阵升C调的尖叫,划破雨天周末的慵懒和寂静。这个城市和水是相容的,清静洁净,天光微蓝,树干墨黑,树叶油绿,看着人眼里心里湿润亮堂。

永惠、可心和小雨先到,挑了一个靠窗的U型小沙发坐下,点起一盏莹绿的蝶翼小台灯,各自叫了果茶。永惠穿着裁缝量身定做的黑绸手绣荷花立领无袖旗袍,长发如瀑布般落下来,只简简单单戴了一副米粒大小的钻石耳环,不打胭脂,面色自然地透着幸福的朝霞般光泽。可心把厚厚的头发用五色的皮筋高高束成一个马尾,上身穿了件黑色紧身T恤,下面是一条Levi's低腰牛仔裤,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腹部和内裤上沿的白色蕾丝花边,细细长长的双腿从洗旧的牛仔裤中伸出来,线条曼妙,引人遐想。小雨则是穿一身橄榄绿的麻纱洋装,又配了同色系的手袋和凉鞋--和谐配色可以说是小雨在巴黎几年在街上看会的一种技巧。她和永惠、可心同岁,却被异域的独立生活多磨出了一份成熟。

小雨左右看了一圈,见茶馆分成两半,一半做成欧洲世家书房的样子,一半则是江南小院、丝竹管弦、小桥流水。两边坐着形形色色不少人,甚至茶馆门外有一队操粤语的游客,导游打着小红旗领着,抑扬顿挫地介绍茶馆历史和主人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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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47:29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九章 又见法国

永惠抱歉地对小雨说:"这里原是很清静的,不知道何时竟成了旅游景点!"小雨忙说:"我很喜欢这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别致的茶馆呢。而且主人中西贯通,闲情雅意,格调很好。"正说着,铜门铃"当"地一响,穿着粉红色孕妇裙的妖妖挺着大肚子进来,正四下张望,看到三只手臂同时高高举起来,向她挥舞。

妖妖穿着Hermes的粉红色软底休闲鞋,戴着嵌金银丝的同色Chanel纱巾,依然精致的脸胖出一圈,叠出了双下巴。她右边脸颊上蕴出几块黄豆大小的浅色蝴蝶花纹,不添其丑,反显出妖妖从未拥有过的那种略带慈悲的美。

妖妖的宝宝自然成了四个女子的话题,预产期、胎动、夜间的卧姿、妊娠反应,宝宝的性别、名字,收到的小衣小鞋,妖妖的体重、饮食起居等等一一问了个明白。这些话,要做母亲的妖妖自然百听不厌,百答不厌,最好生出三眉六眼来表达心中的喜悦。问过妖妖的宝宝,大家自然又问到小雨的情况,毕竟这次老友聚会是因她回国而起的。永惠笑问小雨是否要长留法国,又问她和依桥是否在巴黎玩疯了。

小雨看看永惠,又看看妖妖和可心,笑说:"依桥在法国春风得意马蹄疾,面带桃花,好不风光。而我不过是在巴黎讨生活罢了。"妖妖一听"面带桃花"几个字,双眼放光,一定要小雨从实从细讲来。小雨坦言自己只见过照片,但保证依桥的那位绝对是个超级帅哥。妖妖对小雨粗枝大叶的描述失望至极,逼她回去一定要发照片过来瞧一下。小雨满口应诺。

永惠又问起小雨回上海的感受。小雨笑说:"很奇怪。这次因为回来时间短,又要见代理人、进口商和分销商,排得满满的,所以我索性和同事住在香港广场的酒店公寓里,想见父母时都是请到酒店来,好可怜也好新鲜的体会。平生第一次和父母在宾馆套房里连席夜话,吃饭一律在对面的新天地,晚上消遣则是和平饭店的老爵士酒吧、棉花俱乐部和外滩三号。这些地方我出国以前也去过几次,但这次你们猜怎么着,作为一个上海人,我看到另一个专为外国人准备的上海和平民百姓的上海相安无事、各成体系、分轨而行。空下来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玩。"妖妖笑说:"你不是去读语言文学的吗?怎么好像读出个社会学家来了。"永惠、可心听了都笑。

小雨不知道,就在这场午后的约会之前,致远在沙沙的雨声伴奏下和永惠缠绵了一个上午。如同其他周末上午的欢爱,两个人都心情愉快,内外俱醉。和其他周末上午的欢爱不同,这次致远没有腻在永惠身边柔声细语,而是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只绿丝绒的小盒子,单膝跪在床边,向永惠求婚。永惠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答应了。

小雨不知道,可心在赴这场午后老友约会的路上,像振飞离开她以后的每一天一样,她在挣扎--是把自己结束了,还是勇敢地活下去。可心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否荒谬透顶,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内心剧烈而表面滴水不漏地徘徊在生死之间。生与死的奥妙,不可知的未来,难以忍受的作为自己的存在--一线之外是万念俱灰,灯火熄灭,曲终人散,一线之内却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卖弄风骚,兴冲冲去争这人世的诸妙众好,岂不矛盾,岂不可笑?!

小雨惟一知道的是一个路人皆知的事实,那就是妖妖马上要做妈妈了。小雨羡慕地对妖妖说:"这是女人最重要的生命角色变化!有胜于宝马香车,有胜于巴黎纽约!"



法国,又见法国


"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都见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她两眼闪闪发光,环顾四周,俨然不可一世的神气,"饱经世故……天哪,我可是饱经世故了。"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她喜欢流动的生活而不是分级的生活。她思考过,其实她的生活是一片一片的,只有生活本身,没有生活习惯。

苏伟贞《沉默之岛》


世间貌若姐妹的女子之间的关系其实也复杂微妙。每个女子心上都有隐疾,此人或让她好奇、心仪、嫉妒,或让她鄙夷、迷惑、自甘不如。依桥便是永惠的软肋。永惠虽然如母亲的心愿,得嫁杜家,衣食无愁,尘埃落定,甚至可以稍稍往下看看打工仔、单身妈妈殷依桥,但依桥还是永惠的软肋。

读书时两个人自然亲昵无间,后来依桥就一路飞奔出去,让永惠越来越不明白,依桥怎的那么利落!依桥天赋才华,嘻嘻哈哈,胆大心细,积极乐观,对生活有信有念。还有还有还有,依桥一点也不丑,依桥很耐看。依桥可以谈笑风生签百万的合同,也可以顿悟灯红酒绿没日没夜不是自己的所求,毅然辞职回故乡的母校教书。甚至当年依桥刚到香港工作,发现自己怀了孕,雅克又说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时,依桥不顾一时解决不了孩子的身份问题,毅然决然地生下了小雅克,坦坦荡荡地做起了单身妈妈。为什么依桥可以这样坚强,不走进任何人的阴影,一个人阳光灿烂地活着?!

依桥啊,依桥……

流水年华,一晃十年过去了,曾经被誉为语言神童的殷依桥,在做了一场法国大梦后,在随大流进世界名校读了MBA后,在香港大咨询公司的殊死搏杀后,在周游了大半个世界后,又回到了生命开始的地方,带着她的孩子,在师大教起了法语,开始了她三十岁以后的单身生活。她认为自己终于穿过了人生的迷茫地带,看到了生命的真相,成熟了,柔软了,领悟了,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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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大家闺秀之气

依桥在华亭路上租了一个两房的单元,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春天开蔷薇,秋天则金桂飘香。师大五朵花在同里三桥的照片挂在客厅的墙上,依桥进进出出时总会瞄到一眼。照片上胖乎乎带酒窝的胡小雨在苦煎苦熬后终于拿到了为期十年的法国工作签证,在巴黎落定下来,听说还和一个法籍华裔的工程师在一起,没有要婚嫁的意思,也没有要孩子的想法。永惠则跟着致远去了长岛。

依桥的冰箱上贴着两只胖肚的墨西哥跳舞小人彩瓷,是建曾送给宝宝玩的。建曾和依桥在十年后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依桥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需要几个可以谈话的老朋友。

五一长假后的一个周末,建曾带着一箱依桥爱吃的高邮红心鸭蛋来串门,正好吃到依桥做的春笋牛筋煲。吃完,建曾跟依桥说起他所在的新闻传媒集团因常年和法国文化部关系特别好,所以今年法国文化部有一大笔预算,想请中国方面出一个摄制小组,从巴黎开始沿着法国各大省拍一部风光、美食和当地名人访谈的系列片,到时将在两国的电视台播出。他想拉依桥入伙。

他心里暗想,差倒是个极好的差,只是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像大多数公干一样,有走马观花之嫌--这他没敢说,怕依桥现在自由惯了,到时候嫌拘束。而且,依桥的津贴是台里开的翻译费,自然不会太多。不过,建曾想这一层倒关系不大,便一个劲地怂恿依桥说:"你暑假里空着,正好故地重游。我们台里的几个法语翻译都在公干,我正好把你补进随行名单。而且这次法国方面接待的规格很高。你以前在法国做穷学生,恐怕也没享过这个福。我昨天刚拿到这次行程前十天的安排,住的全是四星,吃的都是米其林排行榜上两星、三星的馆子。估计后十天也差不到哪里。"

依桥看着他,笑着说:"我就是这么个酒囊饭袋,眼浅到这个地步?"建曾一拍脑门说:"哎呀呀,我怎么忘了呢,眼门前是你这么个雅致人。我本该说:'依桥,还记得塞纳河上的米哈布桥和卢森堡花园里的海棠吗?还记得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和橘色屋顶吗?还记得布列塔尼的海浪和苹果酒吗?'"说着,他哼起了EdithPiaf的《Lavieenrose》。

建曾自称到普罗旺斯大省的次数比到河南省的次数多,其实这句话里大有水分,因为他出差很少去河南,而法国南部一个极美的省--普罗旺斯倒去了四五次。不过,建曾对于法国确实是相当熟悉的。依桥被他说得勾起了往日情怀,又听他唱得四声八调,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事情也就算说定了。

接下来的签证、机票、核定日程等手续性的事,都是建曾借着台里的名头统一办的,如快刀斩乱麻一样。依桥狠狠心,把小雅克给父母带着,决定再去看看她的第二故乡。

依桥在出国前几天,才在建曾家里认识了这个摄制组里的其他同事。建曾说这是个临行前的动员小会,见依桥进来,就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殷依桥,曾在法国留学好几年,现在师大教法语。她暑假里没事,就被我抓壮丁拉来做我们摄制组的翻译。依桥在学校里大大有名,一上课教室里人头济济,前面几排都是男生。有一次她领着宝贝儿子去教室玩,第二天听她课的男生十个走了八九个,想来都是五内俱伤、痛不欲生啊。"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依桥恨恨地拿起果盘里的一只娇黄的橙子向建曾掷去,说:"起先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狗嘴里难道还吐得出象牙来?"建曾一手接住橙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依桥,似笑不笑地说:"首先现在生化科技发达,狗嘴里吐象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其次我说的句句是实,你也不好抵赖,要知道我在师大是有细探的。"这话说得众人又笑。接着建曾向依桥介绍组里的同事。大家见依桥五官煞是俊美,言语又爽直,顿时有了四五分好感。

建曾介绍别人时,依桥心想这些人都是今后一个月要朝夕相处的,不禁格外留了一份心。摄影师俞来高大英俊,沉默寡言,黑亮飘逸的头发过肩披着。摄像纪哥四十出头,一身中装,理个小平头,人极瘦,脸上似有苦劳之色。建曾介绍他时说:"你别看咱纪哥往这儿一坐,不言语,不显摆,他可是家里宝马奔驰、娇妻美妾幸福着呢。"纪哥笑骂建曾放屁,说回头让纪嫂收拾他。建曾指着楼下的奔驰让依桥看,一脸无辜。

美工朱枚看上去和纪哥差不多年纪,穿一身扎染的衣裙,双目中透着灵气,笑时双颊上各有一个酒窝,估计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让男人打架的主。建曾问依桥,还记不记得师大的唐海涛。依桥说:"自然记得。他们屋里一个唐僧,一个柳二,当年都是法律系有名的美男子。"建曾一笑说:"海涛是朱枚的宝贝儿子。"依桥心里暗自一惊,想海涛只比建曾低一届,今年应该是三十四岁,如此算来朱枚怎么说也得五十开外了,不由叹她保养得这样好,又想原来海涛的帅气有本而来,是因了母亲的风采,又见晚一辈的建曾直呼其名,猜想这里倒不在乎这个。后来众人相熟了,依桥发现朱枚对物质表现出一种稀有的淡漠,言行举止跟没在俗世中经历过似的,一团大家闺秀之气,心性上有时天真得像个孩子,可看人又很准,像是自有一套神秘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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