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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12:02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第一章 楔子

那天夜里,我站在自己房间敞开的窗前,想像着我的未来。那是一个无垠的、纯净的夜晚。
尤瑟纳尔《Alexis》

永惠和依桥斜靠在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光如无声的瀑布飞泻下来,把永惠的脸映成一枚明黄泛金的瓜子模样,在依桥面前晃来晃去,眉清目秀,浓浓的睫毛忽闪忽闪,耀出清澈双眸的亮色。
远处是一些比依桥家矮的楼房房顶,洋红芋灰鸭青,高低错落,虽没有袅袅炊烟轻轻漫开,也自有一种人世的安稳齐整。一阵微风拂上面来,拂得人脸上一阵极细极柔的痒痒,好像被绒毛刷子刷过,或许本来就是没开过脸的少女娇羞。附近中学操场上的白鸽盘旋飞舞,越舞越高,鸽哨传上遥遥的碧蓝的天,在依桥的耳膜上留下海潮般的渐行渐远的嗡鸣声,悠远清逸。少女们的懒散,在金沙银河飞速流陷的时空里凝住。
依桥用手捋着她半干的长发,摸到发尾,黑乌乌的一绺,绕在指上玩,衬得十指如葱如玉。她眯起眼睛看着金光闪闪的永惠,觉得晕晕的,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
永惠转过身去,双肘撑着镂成繁叶葡萄的铁栏杆说:"胡小雨要去法国读书,她和迟烈文才子脆生生地分了手,你听说了吗?那可是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呢!"
依桥并不答永惠的话,只是头侧过一扬,手一甩,长发如丝雨飞散出去。她抬头看着浮云,眯起眼睛,像是总统宣誓就职一样,一手贴胸,认真地说:"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去巴黎。住在塞纳河边,早上起来煮咖啡,晚上买半根长棍面包,做鸡蓉蘑菇汤,周末再骑自行车去郊外的森林写生,隔三差五钻进卢浮宫泡着--我不贪心,每次只看一个展厅。经典之作要慢慢品味、反复琢磨,这个我明白,所以我总在一大早,带着画夹和折叠式小马扎,趁着天光最明亮透澈、游人最少的时候,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临摹。生活就是艺术,VivelaFrance!"说完,她双手抱胸,轻快地旋转一圈,发尖上凉凉的水珠打在永惠的手臂上。
永惠看她说得这样有板有眼,"咯咯"笑起来,越想越好笑,上前一步,摸了摸依桥的额头,说:"你不是在做梦吧?依桥,你现在在建国西路101弄你家的阳台上呢!"依桥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是总说我是天才吗?我呀,不但有语言天赋,还能视通千里。你我的未来,我此时此刻看得一清二楚。"
永惠好奇地问:"那你说,你看到我以后做什么?"依桥的声音是哑哑的一片暗磁,她说:"你呀,你以后会生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上街买菜,回家做饭,伺候先生上下班。然后你再提个什锦漆盒子,到我的画室来给我送饭,给我调水彩颜料,打打下手,voila,就是这样。"
永惠说:"不要和我'哇啦'来'哇啦'去的,我又不懂法文!就这些?说,还看到些什么?"依桥一本正经地说:"目前在水晶球里,我能看到的就这些,等以后长了功力,看到更多,再告诉你。"永惠"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吹牛!明明知道你在吹牛,可我听着还挺高兴的呢。因为我们还在一起。"
依桥的妈妈在楼下喊她们去吃红薯桂圆汤。依桥应了一声,说"就下去",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永惠看到墙上她们寝室五个女孩子在同里三桥的合影,说:"妖妖新换了男朋友,他陪着她到欧洲去了一星期。但听说那是个少根经的人,据说他们拖着手在我们学校散步,那个男的忽然跳上喷水池的台阶,拉着妖妖的手,指着水底的亮处,激动地说:'看!这是我们飞利浦的照明灯具!'"
依桥忍不住爆笑,是那种依桥式的真正的放声大笑。好不容易等她笑停了,永惠又问:"大家都在找实习了,只有妖妖没事似的,你说她怎么不着急呢?"依桥白她一眼,道:"这个你就不明白了。妖妖呢,也许就是古人说的那些个'天生尤物',男的个个看着流口水,女生里面除了可心,都不怎么真心对她。可妖妖不care这些,什么人生五年十年的计划呀、工作呀、钱呀,妖妖也不care。妖妖喜欢看看油画,喜欢穿漂亮的衣服,以后再换个男朋友送她去欧洲读读艺术史什么的。我跟你说,像妖妖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她已经活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那就是审美的人生。你们呀,包括我妈,都是瞎操心乱起劲,妖妖这一辈子活得舒坦着呢!"
依桥的妈妈又催她们去吃点心,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踩着木楼梯"笃笃笃笃"地下去,空留着夏日的微风吹起阳台上的白纱窗帘,兀自拂拭沙发的扶手靠背、淡绿色的美人鱼落地灯,又慢慢滑落下去……
那一年,她们十九岁。

上海,纯真年代

青春是什么?青春是色迷迷的,青春是做音乐做美术,青春是年轻人浪费的东西,是一个做什么也快乐、说什么也真诚的阶段。
《六楼后座》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欧阳修《蝶恋花》

永惠的母亲当年是个美人,当时追求她的人不少。但后来她选的人,也就是永惠的父亲,生性懦弱,混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小职员,因此,永惠的母亲怨怼了一辈子。
女子生得太美了,在俗世里一染,心多半就安静不下来。年轻漂亮固然是一种资产,可也要在烫手的时候折现才管用,但到底能折成多少,这可真就难说了。最不好说破的是,女人还得煎着、熬着才能看得到自己跟的人到底有多大出息,对自己又终究是个什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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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58:20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八章 迟到的成人礼

依桥不知是计,默默念道:"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念完了,才知上了当,笑道,"你这会儿搬古人的救兵也不抵事,而且还是中国的古人,更没用了。我们现在在法国呢!"

建曾笑说:"你要我举法国人的例子那更容易了。你也知道,全世界就数法国人最热爱性事,晚上没有一个人睡的理。"依桥又作势要撕他的嘴,被建曾捉住手,这回他可不愿再松开了。



跋--迟到的成人礼


一年前回到上海,请朋友开车带我在城市里观光。在一趟四年的国际长途旅行后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多少有点好奇,这毕竟是一个快速变化的可塑性极强的世界名城。

观光时绕着这个城转了好几圈,看到许多高楼大厦,看到许多为了高楼大厦努力卖命的人们,接下来在饭桌上也听到许多关于房子的梦想、奇迹、财富和传奇。这些喧嚣的声浪和沸腾的欲望,让一个相信"小的空间可以浓缩灵魂"的人感到不适。

后来我想明白了,城市是不能通过观光和饭局来体会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城市是得要住下来的,是要冬去春来、朝夕相处的。这样,世界上的许多城市你都会亲切地觉得是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天空。

在上海租一间房子住下来,看到夜晚的苏州河边快速而过的灯火璀璨的一列轻轨,会想到巴黎塞纳河边十六区的Passy站。桥上的车身像通体透亮的碧玉蝉,照亮了河面上沉醉的夜舟。暮春时节,到附近的绿地去,用一本旧杂志盖着脸,然后把身体放平,两面翻晒。有微风从头顶吹过,细碎的鸽哨如同闪耀的银子。太阳温暖干燥的热度,让我想到地中海的午后。外滩十八号顶楼的BarRouge,有法国DJ和法国最in的音乐,各种肤色的丰乳肥臀在累死累活了一天后到这里买醉,调酒师玩火、玩水、玩手中各种腰身的玻璃器皿,酷得让人眼花缭乱。凌晨两点,咸腥的江风吹起美女的红色裙摆。这里可以是伦敦,也可以是纽约。

灵魂还没有安静下来,时空在交错,城市在叠影。

在上海住下来,会发现在今天上海的大街小巷、办公楼、地铁里可以听到来自全国,甚至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这种多元人口构成的开放的状态才更贴近我心中的上海的样子:世界东方的大港,气度非凡,中西兼并;梦想家,冒险家,大厨,诗人,游方艺人,旅行者来来往往;宽阔的江水将城市分成东西两半,带着无限的智慧,日夜不息,流向大海。

我在上海住了快有一年。在这之前,我的人生轨迹是:在巴黎闹市区的小阁楼里窝了两年,然后到南欧、北非、中东流浪了大半年,最后歇在希腊的小岛上。岛上的日子是一个寂静幽暗的冬天连着一个明媚朗润的春天,最后是炎炎的夏日。爱琴海波澜不兴,光滑如镜,在正午的日头下,像是亿万顷湛蓝的油。

我在小岛上游泳、看海、写小说。小说里写的多半是上海,我的母城。回到上海后我把小说交给出版社,编辑让我写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想了想,很郑重地写下:女,上海人……在我的成长期中,对自己上海人身份的焦虑不满,早已经被海风吹散,被日头晒化。我想这也算是一种迟到的成人礼,对自己的确认,对生命的确认,确认自己的原点,然后向四面八方展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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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56:58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七章 四个小海豚

埃克斯是法国的泉城,拐弯抹角都是小广场,广场中央有石雕和汩汩而出的泉水。他们穿过酒店外依然热闹的米哈布大道,向城南"四个小海豚"泉走去。

建曾好像有点魂不守舍,随口问依桥觉得这一路下来的酒店怎么样。依桥说:"还有什么说的,自然是最好的,可不知怎的,感觉怪怪的。"建曾问她怪在哪里。依桥好像不能给出足够的理由,半晌才说:"这一路上我时不时回忆起当年一个人在欧洲穷游的光景。那时一律拣最便宜的住处,经常是青年旅馆、飞机场、火车站、海边沙滩,连火柴盒似的小房间都睡过。讲起来艰苦,可每一个房间都像是生命的一部分,刻骨铭心。而这次我觉得自己像是星级酒店评审员一样微服私访,虽是穷奢极欲,却辨不出其中滋味。其实我们每天那么疲劳,回来也就是倒头就睡,说到底那些金丝枕头、银缎被子又消受得了多少?"

向来好和她抬杠的建曾今天好像心不在焉,只是附和道:"你的意思我懂,排场规格都到位了,但人不在一种可以充分欣赏的状态。"依桥一下子乐了,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刚刚一下子又表达不出来。现在知道我想说什么了--那些有闲欣赏的人,往往没什么龙肝凤髓可吃,而富到可以吃龙肝凤髓的,又往往辨不出其中的滋味。"建曾笑说:"这就是人生!"依桥也跟着笑起来,说:"Oui,c'estlavie!"

两个人走着走着,已经到了"四个小海豚"喷泉。白天人流不息的"四个小海豚"广场像是退了潮的海滩,空空落落的,只听到四股泉水从海豚嘴里喷出来的汩汩声。四周民居还有亮着灯的,透过窗外阳台边的镂花铁护栏和随风起伏的白纱帘子,灯光淡黄温暖澄澈,仿佛每一个阳台就是一个夜晚的舞台,而台上的主角便是那一盏盏灯。

建曾坐在喷泉边的石岩上,石岩又宽又长,被夜色沁得凉凉滑滑。南部的六月的夜晚,空气如新鲜的冰镇生啤,沁入他们的身体,古老的夜空繁星闪烁,从马赛港吹来的海风已经带来了夏天的消息。

建曾点起一支烟,吸了两口,问依桥:"你知道那年我为什么去香港?"依桥愣了愣,说:"你不是去参加什么亚洲独立电影节的吗?"建曾看着烟头一闪一闪的红光,说:"根本没有什么电影节,只是听说你在香港,想你的念头疯狂滋长,所以坐着天星小轮去看海,去看你。看看你的样子,听听你的声音。"

依桥默然,好一会儿才说:"结果你看到了刚出生的宝宝,听到了他的声音。"建曾长叹一声,说:"是啊。"两个人都一声不出,只听见背后的喷泉水声,像一首欢快的南方之歌。

依桥不知他在想什么,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想起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建曾说:"吃晚饭前,朱枚跟我讲了你那天在她房里说的话。"依桥马上大不自在起来,说:"她怎么把这个讲出来了!"建曾狠狠地反问她:"这么说起来,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

依桥一愣,用极细微的声音说:"我们都开始变老了……再说,我有没有爱过你,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建曾一下子不说话了,猛抽了几口烟,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现在还记得那时的你,那么瘦,显然不快乐,没结婚,又睡眠严重不足,还自己手忙脚乱地带孩子。你说你要独立承担人生,享受花花世界,你说你陷入了一段没有指望的等待……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也在等吗?等你回心转意,等你离开那个在法国遇到的什么人!"

依桥半晌无语,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像是到处伏着危机的海洋,他在等她先启口。依桥眼里含着泪,缓缓说:"建曾你知道我是个不肯轻信的人,太美太好的事听上去不像是真的。"建曾坐到依桥身边,月光下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嘴唇和清淡的香味。这是依桥的眉眼,是依桥的嘴唇,是依桥的味道,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眼前的人还是依桥。他找到当年熟悉的角度,一侧头,吻了下去……

依桥没有动,任他吻着,仿佛时光倒转了十年,少女情怀又再次附身。春风又来,海浪再起,太阳温热,百兽醒来,一种喝了酒刚刚上了头的微醺的感觉……她万万想不到这趟旅行的结果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依桥像是想到了什么,说:"这趟旅行也没剩几天了,你先不要说破,怪窘的。"建曾笑说:"我知道了。"顿了一顿,又试探道,"晚上我到你那边去?"

依桥虽看不到自己,可是感觉到脸庞上起了一片热火辣辣地烧下来,烧了颈项,烧到肩膀胳膊上。她整个人像在一团火里,夺开手,啐道:"谁让你去的,鬼鬼祟祟,让人看见笑话!"建曾满腹委屈地说:"天地良心,我犯了什么法?"

依桥不搭理他,从石岩上站起来,边往回走边说:"夜深了,我要回去睡了。"建曾从后面跟上她,说:"依桥,你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依桥抬起头来看,只见深蓝的夜幕上挂着一轮淡黄的圆月,月中静海的阴影清晰可见,好像和人特别的亲近。她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月亮,怎么先前坐在那里没看到?"建曾替她答道:"只因先前被房子遮住了。看着这月亮,我倒想起你家里挂的那幅范仲淹的《离怀》,我最爱里面的'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最后那几句是怎么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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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55:15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六章 地中海吹来的风

依桥看吴谦兴味盎然,语气坚定,怕她当真,岂不两下里尴尬,胡乱中瞎编起来:"我们之间就是那种特铁的友谊,称兄道弟,像是爱情在这种关系里找不到位置一样。"

吴谦听了,半日才说:"可能建曾已经有了人,保密工作做得好,一直瞒着我们也未可知。"依桥听她不似先前那样信心十足,这才松了口气。但她心里不知怎的,并未因解释清楚而平静下来。


地中海吹来的风


岩礁通红,注满了地中海五月的月光和海胆的味道,是我在世上最喜欢的味道。

《达利自传》


我少年时对你的爱,不曾因背叛而消失,也并没有因厌倦而终止,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开始。因此,它可能褪色,淡化,被我放下,甚至绝口不提,但不会无疾而终,为我遗弃。它会以一些隐秘的方式,纯粹个人的方式贯穿我的一生。

二黑《挽歌一曲》


却说建曾去米兰开会耽误了几天,等他赶回法国时,大部队已经离开阿尔卑斯地区,到达南部的普罗旺斯省,也就是建曾开玩笑说比河南省更熟的地方。该省文化部派了一辆面包车在埃克斯市火车站接他们,而建曾已经坐在车上等他们了。司机是个胖胖的马赛人莲娜,她本人就是车主,因此把车子收拾得非常舒服亮眼。莲娜显然是个开朗多话的人,对车里的中国记者们一点也不认生,这和前几个地区的司机的沉默谨慎完全不一样。瑛子问依桥,是不是法国南部人要比巴黎人热情好客?依桥笑说:"普遍的观点都是这样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住在乡间的人比城里人热情好客,大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象。"

他们住进埃克斯老城中心的圣奥古斯丁酒店,这间酒店一百年前还是所修道院,而酒店前台原先是教堂侧翼的小礼拜堂,如今保留了一半小礼拜堂的拱顶、高背祈祷椅和彩色玻璃,另一半则完全做成现代式样,倒也让人耳目一新。酒店前台经理说文化部已把房间准备好了,但今夜原先安排陪同他们吃饭的官员突然生病,所以把餐馆地址留给了他,请他转告"酒席已经定好,只要过去吃就行了"。前台经理得知依桥是翻译,就把餐馆地址给她,说就是隔壁的"两个快乐的渔夫"餐厅,时间定在晚上七点。

大家一听都乐了,难得有一顿没人陪吃的饭,这种快乐大概在这次旅行前是很难体会到的。周桐忽然说要是自己旅行也这样就好了,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总有一个看不见的机构藏在暗处,为他们安排好一切,住店吃饭包车都不花钱,玩完了签单走人。大家都笑,说他乐昏了头,得了妄想型欣快症。

建曾又说:"我已经看了菜单,今天晚上吃的是普罗旺斯的农家菜还有马赛鱼汤。瑛子,你不是'狂'喜欢那个英国老头写的《普罗旺斯的一年》吗?他就在我们晚上要去的餐厅吃过农家菜。"瑛子半信半疑地问:"不对吧,我怎么记得那个叫彼得的老头子是住在一个叫吕贝红的乡下的呀?"建曾笑说:"他以前是住在那里,只不过人在乡下住腻味了,也要进城吃饭消遣的呀!"瑛子想想不错,笑说:"那敢情好,我们算是有口福了。"

普罗旺斯的农家菜全法闻名。除了美食,普罗旺斯还盛产美女。不知是否因为奶酪的关系,这儿的女子体态丰腴,而体态的丰腴偏偏又和面容的清纯和谐地并存在一起。而这两大特色,"两个快乐的渔夫"餐厅都齐了。餐厅里的女服务生完全是亚洲看不到的体形,前凸后凸,前襟的白色小纽扣好像分分钟都会绷裂开,但又腰肢纤细,步履轻盈,面容恬静。几个男人不禁兴味大增,央求依桥翻译,想和她们搭讪上两句。依桥忍不住暗暗好笑。

桌上放了好几瓶南方的玫瑰红葡萄酒,看来是管喝的意思。一盘盘用橄榄油、果醋、芥末、蒜蓉腌过的红辣椒、蘑菇、菜瓜、茄泥、扁豆尖、芦笋、三文鱼、鳕鱼、鲈鱼,和新鲜的核桃仁小麦面包已经摆在长桌上,还有切成了小块的用百里香和奶油浇的草莓饼作为餐前小食,真是色彩纷呈。餐具又讲究,清一色南部地中海的正蓝色,看着赏心悦目。

主菜是一道名叫"烂炖"的海鲜。只见桌上支起小银炉,炉上坐着一只光可鉴人的漂亮锅子,里面沸着乳白色的浓汤。汤里的六七种名贵的鱼先用各种南部的香料煎炸,再用小火煨着,煮到肉酥而不烂时,连着漂亮的锅子一同端上,当着客人的面上菜、分菜、浇汁。而且这又可以吸引窗外路人的视线,招揽生意。这顿晚餐一来是菜好酒香,二来是没有了平日陪客的拘束,众人边吃边聊,煞是尽兴,到了上奶酪和甜点的时候,多半已经吃不动了。

吃完饭,已近午夜,大家各自回房休息。依桥听见敲门声,打开一看是建曾,笑问他怎么不睡。建曾反问依桥困不困。依桥本来也不困,又想起刚才饭桌上建曾总有意无意地朝她这边看过来,知道他有话要讲,就说:"好久没有吃到南部的奶酪了,刚才多吃了两口,现在胃里胀胀的,一时也睡不着。"建曾建议出去散散步,依桥同意了,关了房门和他走出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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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53:22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五章 他俩挺般配

依桥心下惊慌,暗恼自己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辩解道:"听建曾说,你也是在美国生活了好多年才回来的,你肯定有同感:这样遥远的往日生活过的场景忽然出现在眼前,自然感慨万千,甚至一下子不相信尘封在角落里的那段生活曾经也是自己的。"瑛子同情地说:"我能理解。你让我想起在那边读书时一个人寂寞的样子。常常在夜里开车时听当地电台的一档传情节目,也就是说些个sentimental的话,然后放一支应景的情歌,居然天天听得入迷,有时还会哭。想想也是独自在异乡生存,感情脆弱,才容易引起共鸣的缘故。"

依桥点头称是,又问:"听说你把你的洋先生留在那里,一个人回来发展的?"瑛子一笑说:"看来建曾也是个爱嚼舌头的,什么都说。不过倒也没什么。我婆婆他们家在当地也算是个世家,我嫁过去后自然被希望做个贤妻良母。可你想我前后读了七年的新闻传播,说放弃是真的不甘心。然而要想以我们的英语去主持他们的节目也是不现实的事,所以就跟我先生商量,让我回来做三年看看,也算是圆我一梦。只是苦了我们两个人,来回奔波像是牛郎织女一样。"

说着说着,不觉已看到了安西湖。湖外青山叠翠,湖上白帆点点、水鸟低飞,白天鹅黑天鹅在湖畔嬉戏,看得人心旷神怡。瑛子好喜欢,说:"这简直和明信片上的瑞士风光一模一样。"依桥说:"其实两者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瑞士那边平均海拔更高些,多雾,山水看着也就更润更翠些。"

山中天气说变就变,纪哥和俞来下车刚想拍摄,湖上突地下来一阵暴雨。当地文化部的地陪说没关系,他们可以免费提供关于这个地区现成的一套高质量图片的底片,只要中方使用时打上法国摄影师的名字就行了。纪哥和俞来这才放下心,和众人驱车到湖边一座古老的城堡去喝茴香酒。因为行程紧凑,他们在这个美丽的童话小镇只待了一天,又匆匆赶往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MontBlanc,当夜宿在山下的醉舟酒店。

依桥以前也坐缆车登过勃朗峰,但不像这次,法国方面安排了三架小型直升机供中方使用。从空中俯瞰MontBlanc,彩色蚂蚁般的一列列滑雪队和周围的淡蓝色冰川直扑双眼而来,煞是新奇刺激,让依桥顿时体会到新闻媒体这种行当的特权和便利。

回到驻地,安排好的晚餐之前还有一小时空闲,依桥便换衣服到游泳池去游了七八个来回。游泳池四面做成落地的玻璃窗,外面即是连绵雪山,有四五条红色的滑雪缆车伸向不同山头。游泳池外不远处就是个滑雪缆车起始站,穿着色彩鲜艳的滑雪衣裤、头戴风镜的大人小孩从山坡雪道上用各种潇洒的姿势飞速直下,然后屈膝转身急停,动作舒展,像是在闲庭信步,帅极了。还有不少人坐在缆车边的露天咖啡馆里,用一个火腿三明治和一小杯浓咖啡补充体能。

晚餐的主菜是兼具瑞士和法国特色的奶酪火锅。每人一个小酒精炉,红色陶钵内装了用三种液体奶酪调制的锅底,可以涮的有小段硬皮软芯的长棍面包、薄如纸片的阿尔卑斯山火腿、香肠、腊肉、土豆球、巧克力,还配着一碟酸黄瓜和黑橄榄解腻。众人学着那个文化部的人,用细长木柄铁丝穿好食物,慢慢烫着,提起来后稍让奶酪结成一层薄薄的冻裹在食品外头,再送到嘴里。依桥是头一个嗜食奶酪的人,也不管这道菜有多厚重的脂肪,津津有味地全吃完了,只觉得鲜掉了眉毛。队中也有吃不惯奶酪的,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客气地装样子动了一点后,再多吃了作为前菜的牡蛎洋葱浓汤和鱼子酱面包卷,倒也半饱了。

小地方的文化部官员,不像巴黎的那位苏菲小姐般活泼伶俐、见多识广,虽然这奶酪火锅看着怪有意思的,但晚餐气氛拘谨正式,且众人可能在直升机上得了雪晕,蔫蔫的,不怎么爱说话。依桥想总不能冷场,于是除了翻译外,她还肩负起了维持话音不断的东拉西扯者的角色。

拘谨的晚宴后,依桥和吴谦跟着朱枚回她房间看画。那时,朱枚的画夹子里已经完成了八九幅作品。依桥被抽象画中狂野的色彩镇住了,觉得简直不像是朱枚这么个娇小的中年妇人的手笔。

看了一会儿,吴谦想起什么似的,问朱枚她出来一个月,她乡下的菜园子谁来管?朱枚说她从老家找了个妇女来帮忙,儿子媳妇也答应她每周去照看两次。依桥好奇地问:"怎么,朱枚在乡下有田地,还自己种菜?"吴谦笑说:"瞧我都忘了,依桥没去过朱枚家。朱枚十几年前在郊区农村里买了几间房,后面有好大的院子,院子外边就是河,河边的柳树下芦苇丛中凫着野鸭、水鸟。以前人还说偏远,交通不便,现在开车去,也就四十分钟。常有些画画的写东西的人在朱枚家一住就是两三个月,周桐和建曾以前写诗那会儿也常住在朱枚家。现在他们还经常去,要不我们这次回去后,找个周末去烧烤吧。"朱枚笑说:"随时都欢迎。"依桥羡慕地说:"听着倒像是个世外桃源。"

吴谦和依桥又看了会儿画,便把画夹收起来,闲话起来。说着说着,吴谦忽然对朱枚笑道:"我倒想起来件事,再好也不过的。你看建曾今年都三十五了,还是一个人。依桥和建曾是熟识,要不咱俩撮合一下,这不是一对金童玉女吗?"朱枚看看吴谦,又看看依桥,也笑说:"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俩挺般配的。"依桥听她们一递一声,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不觉大窘,连忙掩饰道:"我们认识了十年多,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从来不来电。"耳边又听吴谦说:"正因为这样,才要我们撮合。这世上少两个孤男怨女,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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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落在老色鬼的手上

宾主落座。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宽大房间,水晶小吊灯、椭圆形的长餐桌和靠背椅都是复古的风格、猩红的色彩。落地窗的鹅黄色窗帘被拉开,透过窗户可以见到花园池塘里星星点点的花灯。依桥看到餐桌上自己的名片卡被摆在老色鬼的边上,心中不觉叫苦不迭。除了中方的工作组,福歇伯爵还请了在法国很有影响的美食杂志的董事夫妇--一对有名的美食家。等众人坐定,伯爵说:"今天是我自己下厨做的菜,款待远方来的朋友。"董事夫人笑说:"那我们今天的运气太好了,福歇伯爵可是一年才露一次手的大师。"

大家因中国的饮食生物钟还没调过来,到这个点上早就饿得蔫了,又听这么一说,胃口真的被吊起来。伯爵的拿手菜是樱桃鹅肝球、田鸡腿牛肝菌开胃汤、红酒煎龙虾和餐后的烤甜橙片配自制的香草冰淇淋,原材料、香料、火候、器皿、装盘艺术无不讲究,果然有滋有味,配着冰镇的父子牌白葡萄酒,博得众人一片交口称赞。于是觥筹交错,相互敬酒,三杯五盏后,渐渐打开了先时的冷场。

席间福歇对一身黑丝绒旗袍的瑛子万分着迷起来,依桥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朱枚显然对宴席上不痛不痒的社交话题没有任何兴趣,无聊之际,拿出素描本,画起伯爵的侧面和双手来。她三笔两笔,画得煞是传神,老头看了大为喜欢,当宝贝一样地收了起来。

空气中飘荡着女人的神秘香味,葡萄酒里的梨花、白胡椒、热带水果的混合香气,以及夜间花卉撩人的馨香。一场看上去似乎无止无尽的宴会终于结束了,回去的车上,建曾说今晚得开个碰头会,让大家回去后到他房间集中。

依桥走进建曾的房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和自己那间风格完全不同,是一派北欧森林木屋的景象。壁炉里的仿真炭火做得惟妙惟肖,简洁温暖。只有一面木墙上的超薄加宽的液晶屏幕,才会让你想起这是四星宾馆的另类创意布置。

依桥看建曾已经换去了晚礼服,穿着白衬衣,谈笑风生,刚刚在城堡门口下车时的那一丝火星早已荡然无存。她兀自想着,嘴角漾过一丝嘲弄的笑意。两个人十年前就肌肤相亲过,现在都不是纯情少年了,当初建曾还那样决绝地离开她,现在又怎么可能再续呢?两个人还是好朋友,这样想反倒没了牵绊。

这是大家出外一个星期后的第一次碰头会,各自小结了前阶段的工作情况,风风火火地说完了。建曾对瑛子提问的角度做了些调整,又提醒大家注意不要不小心走入纪哥的拍摄范围,然后说他明天要到米兰去开一个国际记录片的展览会,所以不能和大家一起去童话小镇安西,但展览会两天就结束,所以估计能和大部队在阿尔卑斯山的主峰勃朗峰会合。

吴谦对米兰很熟悉,算了算日子,说:"这回你又错过《最后的晚餐》了。"建曾大表惋惜,见大家不明白,就解释说:"《最后的晚餐》的真迹是画在米兰一座修道院的墙上的。那所修道院对外公开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前几次去都错过,每每引以为恨。吴谦去年住在那里时,看过好几回,让我嫉妒得快疯了。真是:时也,命也,运也。"周桐说:"你能像回娘家一样去米兰,已经羡慕死许多人了,知足了吧,你。"大家都跟着起哄说:"知足了吧,你。"接着笑作一团。

碰头会开完后,众人都无睡意,就开始吹牛。不知是谁提起了传说中的"城堡生活",说所谓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在这样冗长的、豪华的、珠光宝气的宴会中度过,想来也兴味全无了。瑛子不同意,说她非常喜欢奢华和财富带来的种种乐趣,欣赏有品位、有情趣、令人愉快的高级布尔乔亚生活。

纪哥笑说:"还是我们瑛子诚实直率,其实好多人喜欢那种调调。你看看现在国内的面向小资大资的杂志报纸,简直如雨后春笋,动不动就是'向中国银行存款一千万的客户点对点发送',只差没安上伯爵夫人侯爵小姐的头衔了。"

建曾去米兰开会,摄制组其他人员从小城夏赫斯出发,在阿尔卑斯山支脉中转来转去,驶向法国靠近瑞士日内瓦的一个小城安西。依桥以前读书时来过安西几次,去瑞士去意大利旅行时又路过几次,对安西颇有感情。古老的小镇缀在群山中碧绿安静的安西湖畔,清澈见底的湖水注入人工开凿的绕城水渠,家家门前有水,石桥弯弯,古堡苍苍,抬头可见雪山,简直就是欧洲的丽江。

住在附近阿尔卑斯山上的农民,每年春天会驾着老式马车,穿着传统山里人的服装,牵着他们的牛羊,赶着鸡鸭鹅,装满一桶桶苹果酒、自制的奶酪和香肠,花枝招展、载歌载舞地到安西过一天节。安西人把这一天叫做"山里的人归来节"。依桥就曾在节日上见到十几只鹅扎着粉红的头巾,在一个胖农妇的带领下招摇过市的发噱场面。

依桥正沉浸在自己往昔的回忆中,看见坐在面包车前面的瑛子朝自己走过来,指指她身边的位子问:"可以坐吗?"依桥说:"当然可以。"瑛子今天穿了牛仔服、短黑绸裙子和长筒皮靴,既精神又妩媚。她笑盈盈地说:"这两天看你恍恍惚惚,我猜你是在想以前留学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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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52:12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三章 令人心旷神怡

法国没有五星酒店,四星就是最好的,往往会在房间的细微处下足功夫。依桥这时定睛一看,发现客厅和卧室各有千秋。那卧室里头一片纯白,如同个雪洞似的。客厅却摆着一套红木的家具,墙上挂着四幅水墨长轴,分别是四时花卉百鸟,笔韵生动,不同凡响。细看落款,原来是范曾的墨宝。打开卫生间一看,里面足有十六七个平方米,分成三层,用绿色磨砂玻璃隔开。内一层是浴室厕所,外一层做化妆间,中间一层摆着一个莲花形的按摩浴池,池边放着一些白色贝壳和两只细腰水晶瓶子,里面装着诺曼底地区产的淡蓝色粗粒泡沫浴盐和榴红色的印度按摩香精油。

客厅里的红木茶几边是一扇落地窗,依桥打开窗,走到阳台上。六月傍晚的习习凉风拂面而来,阳台正对着连绵的雪山,落日时的光线照在群峰上,是一片柔和的金色。依桥靠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看着近处的雪峰由金转红,渐渐变成如烟的淡紫色。天空的色彩像是兑了水的油彩瓶子,较深的色素缓缓沉淀下来。

附近几百公里都是阿尔卑斯山的余脉,山峦起伏,绵延不绝,把小城围在中央。近处的雪峰如是玫红,远处便是淡红,色彩层层涌起,又片片化开。山峰周围如有一层厚厚的乳白粉紫色烟雾凝着,表面平静,底下却暗自涌动。山区里夕阳的余晖实在蔚为壮观,令人心旷神怡。

暮色四合之时,佛青、墨蓝、烟紫、酒红一层层沉淀下来。一弯月牙淡淡映上夜空,像是用纸剪出来的。空气丝丝冷下来,依桥转身进屋,披上一件风衣,在扶手椅上坐下,也不开灯,任思绪在黑暗中一点点漾开。

人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再遥远的事情竟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爱恨交织,韶华已逝,只有时间永恒在那里,等着一切灰飞烟灭。如今故地重游,物换星移,倒真是释然了,可又觉得怅然若失,黯然神伤。一个人一辈子到底能爱几回呢?也就那么一两回吧。激情在强烈的喷发后枯竭了,然后人就平静地无性地生活下去,超越了身体的渴望,没有了爱。

依桥的思绪一时沉浸在山间落日中,等她回过神来,一看都快七点半了,忙冲了个澡,开箱子找裙子,穿戴收拾利落,按约好的时间下楼,到宾馆大堂。建曾一身笔挺的晚礼服,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依桥第一次见他穿晚礼服,衣服非常合身,显得他虎背熊腰、长手长脚,大剌剌地倒让人有点不习惯起来。建曾说话间,眼角余光瞥到一个银色的身影向他走来,抬眼看是依桥,便毫不斯文地把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一遍,眼光中既不赞赏也不批评,而是一团疑惑。

依桥穿一身珍珠灰开司米的连衣裙、同色高跟鞋,两条薄薄的扇贝形吊带拢住前胸,在颈后系成结,露出圆润的双肩、纤细的锁骨和一整片光滑的背,整体设计简洁高雅。她又在腰上松松系了一根银链,黑发及肩,配了黑绒披肩和手袋。她的红唇娇艳欲滴,双眸璀璨如星,银柳丝的耳坠晃来晃去。建曾匆匆说了两句,结束了电话,站起来说:"他们都先去城堡了,我们现在就走。老头子派来车,停在外面。"

车上封闭的空间内,建曾闻到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是他喜欢的薰衣草香型。片刻沉默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连珠炮似的问:"我可是从你大一时就认识你了,一晃都十年了,你可从来都是牛仔裤、套头毛衣。后来你回来,我心想着怎么也要洋气点吧,结果呢,还是牛仔裤、套头毛衣。今晚怎么大有灰姑娘水晶鞋的味道呢?"依桥没有听到期望中的赞许,好不失望,没好气地说:"一过十二点,宝马变南瓜。到那时,你又会见到你所熟悉的依桥了。"

福歇伯爵的晚宴设在他自己的城堡里。车子从乡间公路弯入林中私人车道,又开了十分钟才看到城堡大门。伯爵的秘书在门口等着。下车的时候,建曾很有绅士风度地扶了依桥一把。温暖的大手碰到凉滑的肌肤,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迅速分开。幸好夜幕已经降临,被灯光勾勒出来的福歇堡的巨大身影兀自竖在眼前,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福歇伯爵的祖上曾是路易十四的宠臣,不但善于敛财,而且品位出众。虽然人们常常从宫廷气派和园林布局的风格着眼,把福歇宫称为小凡尔赛宫,但实际上相当多的内行认为福歇宫更甚于凡尔赛宫,因人置身于福歇宫内往往感觉更和谐更人性更温暖,而且山山水水都是依着自然地势筑成的。建筑师从附近的河里引水,在开阔的前庭和起伏的后花园做成暗河明渠、池塘水泊。尤其是到了晚上,城堡内点起一盏盏淡紫乳白的花灯,浮在水面上,朦胧婉约,意境幽美,如梦如画。

福歇伯爵六十来岁的样子,穿着定做的双排扣深蓝色西装,满头白发,小脸小眼,戴高乐式的鼻子,微微有些发福。他得到了通知,在主殿的大理石台阶上迎接。他对东方文化的崇尚和他对媒体报道的热衷,使他的城堡大门永远向尊敬的中国朋友敞开。他对中国美女们行的过分热情的亲吻礼,又给他留下了"老色鬼"的外号。建曾和他以前在场面上见过几次,相互用英语寒暄了几句。轮到依桥时,老色鬼笑眯眯地改用法语说:"我听说这次来了位美丽的翻译小姐,果然风姿绰约。"边说边伸手从依桥的背上抚下去,留在腰间,扶依桥上台阶。依桥只觉得背上寒毛根根竖起,又不好僵着,便由他扶着走进去。依桥感觉到建曾的目光也时不时射过来,落在老色鬼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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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51:10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二章 伯爵的晚宴

头等舱的座位宽大舒适,法航除了法国空姐外,还专门配了一个中国小姐上茶、送影碟。天黑时,空中小姐给每个人送上一件漂亮的睡袍。晚饭用闪亮的带盖子的银餐具送上蔬菜核桃色拉、奶油欧芹小蘑菇、柠檬煎鲑鱼配松露鲜汁、冰镇安西白葡萄酒,甜点是栗子酥泥冰淇淋船。

头等舱里除了商务人员就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因此惟一一个十六七岁、挑染金黄头发的男孩就显得格外出众。依桥听她后边的一对法国老夫妇轻轻议论,说一定是亚洲的什么小摇滚歌星。依桥想想也极有可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男孩刚打开银盖子要动叉子,只见一位空中小姐走到他身边,微笑着解释说:"因为您是经济舱坐满了被动升舱的,所以十分抱歉,我要给您换经济舱的晚餐。不知您是要意式海鲜通心粉,还是中式的什锦排骨饭?"头等舱本来就不大,四周的人听到后都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一到巴黎,感觉就是在吃,红磨房的王牌海鲜套餐、艾菲尔铁塔上旋转餐厅的星月夜餐、塞纳河双体游船里的百珍宴……顿顿闹到后半夜。且有法国文化部官员、中国使馆新闻和文化参赞、法国餐饮集团老总作陪,灯红酒绿,丰乳肥臀,净是些巴黎场面上的东西,离依桥的心性很远。依桥心下不胜宝玉之感,但又不便言语,想这也原是公务迎送的规矩,再者同行中有第一次来的,人都道巴黎是个花花世界,看看新鲜也好。

后来一天采访凡尔赛宫博物馆馆长,晚上就住在附近的王府酒店。凡尔赛地区文化处官员苏菲小姐一路陪同。晚餐定在八点,苏菲七拐八拐,把大家带到小巷子里的猎人酒家。坐定后,她对大家说,这家小馆子虽然没资格上米其林的美食排行榜,但此处的橘子酱鸭远近闻名。大家四下一看,果然一派小家碧玉的样子,十几张木头桌椅,白色钩花布的窗帘,墙壁被漆成苦艾绿,更妙的是酒馆里的各色人等显然都是当地的普通百姓,不比前两天觥筹交错、鲜衣华服的做张做致。大家心里都喜欢,说还是这样的好。

前菜是果醋什锦素菜色拉,是清清爽爽的时菜只加点葡萄果醋和芥末,用翠绿的瓷碗端上来。原是极普通的菜,大家因为前几日大荤,都觉得对味。那橘子酱鸭和北京烤鸭有点像,用香草填鸭切片装盘,蘸特制橘子酱,酸甜不腻,配陈年红酒,大受欢迎。

大家边吃边聊,开头免不了说些公务话,后来聊开了,就从酱鸭烤鸭说起了文化饮食的差异。纪哥看苏菲陪同了一天,年纪轻轻,是个随和可亲的人,又开得起玩笑,就让依桥翻译说:"这法国大餐是不错,可就是上菜慢,吃起来太费时间,一顿得吃四五个小时,要是能缩短些就好了。我倒宁愿晚上随便吃点,然后出去拍夜景。毕竟万里迢迢,来一次不容易。"众人听纪哥说出各自心里的话,忙在一旁连连点头。

苏菲纤纤瘦瘦,穿着黑麻纱吊带过膝长裙,裙摆处缀着些细小圆润的贝壳,别出心裁。她听了纪哥的话,就笑着解释:"你们这次拍摄的任务之一就是法国美食,所以想吃得随便点倒也着实难办。我看到你们的行程安排,竟都是些极好的馆子,到了里昂还有大师傅古斯亲自下厨。即使像今晚的小馆子不上米其林美食手册,也是我们精心按地方特色挑选出来的。不瞒你们说,普通的法国工薪人家,一年还不知能不能吃一次米其林三星的馆子呢。这上菜慢,原是为了在两道菜之间给人留有消化的时间,空出点肚皮好继续吃。法国人席间又极爱长谈,越发助长了这种风气。不过如果你们真愿意上菜快些,这容易办的,我吩咐下去就行了。"

众人见她这么一说,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谢她耐心指点。自从猎人酒家一餐后,日后的上菜速度果然快多了。而且各地的陪同人员都留意观察他们爱吃什么、不吃什么,等他们一行到了下一个省,果然发现了丝丝扣扣的迎合之处。周桐开玩笑说:"看来法国文化部是个训练有素、爪牙密布、沟通迅速的特务机构,我们都是重点观察对象。"大家一想其中光景,正如周桐所说,不禁哄然大笑起来。



伯爵的晚宴


黑暗中三根火柴一根根点燃,第一根为了看你的脸和你的全身,第二根为了看你的眼睛,第三根为了看你的嘴。周围的朦胧昏暗则让我拥你入怀时想起这一切。

伊夫·蒙当《Parisatnight》


对于应该怎样烹调某些菜肴,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和殷勤待客,她自信能掌握最合适的分寸……况且对这三件事情来说,最合适的分寸几乎是相同的:手法简洁,朴实无华,饶有韵致。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流年》


出了巴黎后,摄制组一路向南,到达阿尔卑斯山区的小城夏赫斯,当地的福歇伯爵要设家宴迎接远方来的中国客人。中国客人被安排在市中心的雨果酒店,建曾让大家去放行李,各自换上正式的晚装。依桥打开乳白色的房门一看,是个一室一厅的大套房,客厅的中式茶几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礼品袋子。从一下飞机住下的第一个酒店开始,每个酒店都是这样,大家渐渐也就见怪不怪了。这都是每到一地,各省文化部官员送的土仪,东西选得倒也别致,要么是当地的核桃蜂蜜、玫瑰露、栗子糕、巧克力、各色蜜饯、精细点心,要么是各省的风光画册、水彩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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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48:56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一章 浮生六记

导演周桐沉默寡言,瞅着严肃得很,身上却带着一股子难言的壮阔气质。他站在书架前看建曾的上千张唱片、影碟,不一会儿理出了一摞,说:"好你个建曾,敢情我的小津都在你这里,都五六年了吧,我自己也忘了。"建曾笑说:"这些东西咱们两下里早就乱了,也不想想你家里堆着我多少唱片。"

沙发上还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打扮入时,模样俏丽,笑起来声如银铃,是主持人瑛子。还有一个瓜子脸,淡眉细眼,身上穿得雅致,裁剪虽不甚赶时髦,但看得出都是顶级的牌子,她名叫吴谦,是编辑兼这次旅行采访的大管家,此时手里正拿着建曾的一本《海子诗集》翻看。

建曾介绍完后接着说:"诸位都是各行中的头面人物,你们也不必自谦,如果我们这帮人也弄不好这活,我再不信还有谁能做好。"然后又问了一下胶卷、影带是否带足,转换插孔、备用机器、手提电脑的性能等等,末了还不忘关照大家一遍,"冬夏的衣服都要带上,阿尔卑斯山区冷,普罗旺斯又热。还有千万要记得带正装,估计要出席的宴会也少不了。另外法国大餐虽然举世闻名,可我跟你们实说,除了一道芥末烤蜗牛、几瓶波尔多红酒、阿尔萨斯白葡萄酒、紫醇香槟和一些花里胡哨的点心外,真真比不上咱们中国菜的费心讲究、贴心贴肚。不信,你们问依桥。而且最主要是刚下飞机,人本来就乏累,加上时差没倒过来,再叫你顿顿吃西餐,恐怕不对脾胃。所以不妨带些陈皮榨菜、袋装酸辣粉条什么的,倒也不用多带,只是防备着。"

纪哥指指身上宝蓝对襟的中装说:"不怕你们笑话,我这人最不耐烦穿西装。中装算正装吗?"建曾答道:"当然算,你这一问倒提醒我了,中装既上得台面,又显着我们中华的特色。周桐,俞来,要不我们也都去弄一套?"那两个人想想也真是,于是托建曾代买。

出发那天,在浦东机场候机大厅,建曾又每人发了二百欧元的小钞,说是路上付小费用的。等飞机的当口,他又把法国各种场合的小费付法讲了一遍。纪哥说:"麻烦死了,什么喝咖啡给一块,四星酒店提行李的五块……这一下子我也记不住,给多了自然喜笑颜开,若是少了难道还沉脸给我们客人看不成?反正建曾,我们跟你,你给多少,我们就给多少。"众人都觉得这样最稳妥。

建曾看着俞来,忽然想到什么,便一脸坏笑地对他说:"别人还罢了,就是你生得高大英俊、玉树临风,脖子上又总挂着两个专业机身和好些个诈唬人的长大镜头,全然一副艺术家的派头,且长发飘飘的,充满异国风情,那些热情奔放的法国小妞最吃这一套。我可把这里头的规矩先告诉你,要是你和小妞进房过夜,第二天早上得在床单上留个什么五欧、十欧的,算是给洗衣娘堵嘴用的。"那俞来虽然是老高老大的一条西北汉子,拍得一手好照片,却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原就老老实实,没什么花花肠子,一时面孔红涨起来,半天才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法国小妞的!"

瑛子这天穿一条非常性感的紧身牛仔七分裤,白色丝织短袖衣衫上隐隐绘着米罗的抽象画,露出白皙秀美的锁骨。这一身打扮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既舒服又不会走了衣服上的线条。她在一旁打趣说:"建曾连这些细枝末节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恐怕是个中老手,精于此道。"

大家一听,再这么一琢磨,都觉得她讲得在情在理,让建曾坦白交代才能过关。建曾忙解释,说是法国电影里看来的。周桐问是哪一部,说在座的不少都是欧洲电影迷,怎么别人都不知道,独他一人看到。建曾也笑,说:"你们不知道我是个严肃的现实主义者,你们看电影看床戏,我看天亮以后的戏。"说得众人又笑又骂,问大家怎么就单看床戏了。

飞机上,依桥和周桐、吴谦坐在同一排。周桐的太太来机场送行,一头俏皮的短发,尖瘦的下巴,大眼睛,小巧玲珑又爱笑,在他们一堆里像个开心果,实在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让人看着羡慕不已。

先时建曾怕依桥新来乍到,又深知她虽然知书达礼,却是个直肠子,惟恐她不知个人底细,无意中言语伤人,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所以曾私底下略略讲过队里每个人的情况。这是建曾粗中有细,体贴人的地方。说起周桐时,他插科打诨地讲周桐当年穷追美人一万里,三起三落、四波五折的著名恋爱故事。依桥现在看到这样可爱的美人,想想也是值得。周桐一上飞机就有点犯晕,吃了药睡着了。

依桥的随身小包里放了本《浮生六记》,和吴谦聊聊天,自己看看书,倒也逍遥自在。吴谦的丈夫、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小女儿都来机场送行,听建曾说,她的丈夫是做地产的亿万富翁,夫妇俩因喜欢意大利,都办了意大利的身份,不过目前全家还住在国内。

依桥怕大富之人难免有些乖张,先淡淡的,却不失礼节。后来她冷眼看吴谦并没什么骄矜之气,吃饭的时候就谈了起来。吴谦先介绍自己今年三十四岁,然后笑问依桥有多大,依桥答三十二岁。她又问怎么不见人来送,依桥说自己是一个人,朋友们又都不得空。吴谦笑说:"你留过洋,人又长得好,恐怕是眼界高了。"依桥笑说:"带着个孩子,哪里还有人要!"吴谦笑着表示不信,又说:"我原来是读中文的。我先生也是,后来才跳出去做生意。"又问依桥喜欢什么法国电影,法国作家里喜欢谁,有些是两个人都喜欢的,便长篇累牍说起来,不过也无非是加缪、兰波、杜拉斯、尤瑟纳尔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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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48:15 |只看该作者

第三十章 大家闺秀之气

依桥在华亭路上租了一个两房的单元,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春天开蔷薇,秋天则金桂飘香。师大五朵花在同里三桥的照片挂在客厅的墙上,依桥进进出出时总会瞄到一眼。照片上胖乎乎带酒窝的胡小雨在苦煎苦熬后终于拿到了为期十年的法国工作签证,在巴黎落定下来,听说还和一个法籍华裔的工程师在一起,没有要婚嫁的意思,也没有要孩子的想法。永惠则跟着致远去了长岛。

依桥的冰箱上贴着两只胖肚的墨西哥跳舞小人彩瓷,是建曾送给宝宝玩的。建曾和依桥在十年后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依桥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需要几个可以谈话的老朋友。

五一长假后的一个周末,建曾带着一箱依桥爱吃的高邮红心鸭蛋来串门,正好吃到依桥做的春笋牛筋煲。吃完,建曾跟依桥说起他所在的新闻传媒集团因常年和法国文化部关系特别好,所以今年法国文化部有一大笔预算,想请中国方面出一个摄制小组,从巴黎开始沿着法国各大省拍一部风光、美食和当地名人访谈的系列片,到时将在两国的电视台播出。他想拉依桥入伙。

他心里暗想,差倒是个极好的差,只是行程安排得非常紧凑,像大多数公干一样,有走马观花之嫌--这他没敢说,怕依桥现在自由惯了,到时候嫌拘束。而且,依桥的津贴是台里开的翻译费,自然不会太多。不过,建曾想这一层倒关系不大,便一个劲地怂恿依桥说:"你暑假里空着,正好故地重游。我们台里的几个法语翻译都在公干,我正好把你补进随行名单。而且这次法国方面接待的规格很高。你以前在法国做穷学生,恐怕也没享过这个福。我昨天刚拿到这次行程前十天的安排,住的全是四星,吃的都是米其林排行榜上两星、三星的馆子。估计后十天也差不到哪里。"

依桥看着他,笑着说:"我就是这么个酒囊饭袋,眼浅到这个地步?"建曾一拍脑门说:"哎呀呀,我怎么忘了呢,眼门前是你这么个雅致人。我本该说:'依桥,还记得塞纳河上的米哈布桥和卢森堡花园里的海棠吗?还记得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和橘色屋顶吗?还记得布列塔尼的海浪和苹果酒吗?'"说着,他哼起了EdithPiaf的《Lavieenrose》。

建曾自称到普罗旺斯大省的次数比到河南省的次数多,其实这句话里大有水分,因为他出差很少去河南,而法国南部一个极美的省--普罗旺斯倒去了四五次。不过,建曾对于法国确实是相当熟悉的。依桥被他说得勾起了往日情怀,又听他唱得四声八调,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事情也就算说定了。

接下来的签证、机票、核定日程等手续性的事,都是建曾借着台里的名头统一办的,如快刀斩乱麻一样。依桥狠狠心,把小雅克给父母带着,决定再去看看她的第二故乡。

依桥在出国前几天,才在建曾家里认识了这个摄制组里的其他同事。建曾说这是个临行前的动员小会,见依桥进来,就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殷依桥,曾在法国留学好几年,现在师大教法语。她暑假里没事,就被我抓壮丁拉来做我们摄制组的翻译。依桥在学校里大大有名,一上课教室里人头济济,前面几排都是男生。有一次她领着宝贝儿子去教室玩,第二天听她课的男生十个走了八九个,想来都是五内俱伤、痛不欲生啊。"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依桥恨恨地拿起果盘里的一只娇黄的橙子向建曾掷去,说:"起先还好好的,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狗嘴里难道还吐得出象牙来?"建曾一手接住橙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依桥,似笑不笑地说:"首先现在生化科技发达,狗嘴里吐象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其次我说的句句是实,你也不好抵赖,要知道我在师大是有细探的。"这话说得众人又笑。接着建曾向依桥介绍组里的同事。大家见依桥五官煞是俊美,言语又爽直,顿时有了四五分好感。

建曾介绍别人时,依桥心想这些人都是今后一个月要朝夕相处的,不禁格外留了一份心。摄影师俞来高大英俊,沉默寡言,黑亮飘逸的头发过肩披着。摄像纪哥四十出头,一身中装,理个小平头,人极瘦,脸上似有苦劳之色。建曾介绍他时说:"你别看咱纪哥往这儿一坐,不言语,不显摆,他可是家里宝马奔驰、娇妻美妾幸福着呢。"纪哥笑骂建曾放屁,说回头让纪嫂收拾他。建曾指着楼下的奔驰让依桥看,一脸无辜。

美工朱枚看上去和纪哥差不多年纪,穿一身扎染的衣裙,双目中透着灵气,笑时双颊上各有一个酒窝,估计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让男人打架的主。建曾问依桥,还记不记得师大的唐海涛。依桥说:"自然记得。他们屋里一个唐僧,一个柳二,当年都是法律系有名的美男子。"建曾一笑说:"海涛是朱枚的宝贝儿子。"依桥心里暗自一惊,想海涛只比建曾低一届,今年应该是三十四岁,如此算来朱枚怎么说也得五十开外了,不由叹她保养得这样好,又想原来海涛的帅气有本而来,是因了母亲的风采,又见晚一辈的建曾直呼其名,猜想这里倒不在乎这个。后来众人相熟了,依桥发现朱枚对物质表现出一种稀有的淡漠,言行举止跟没在俗世中经历过似的,一团大家闺秀之气,心性上有时天真得像个孩子,可看人又很准,像是自有一套神秘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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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47:29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九章 又见法国

永惠抱歉地对小雨说:"这里原是很清静的,不知道何时竟成了旅游景点!"小雨忙说:"我很喜欢这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别致的茶馆呢。而且主人中西贯通,闲情雅意,格调很好。"正说着,铜门铃"当"地一响,穿着粉红色孕妇裙的妖妖挺着大肚子进来,正四下张望,看到三只手臂同时高高举起来,向她挥舞。

妖妖穿着Hermes的粉红色软底休闲鞋,戴着嵌金银丝的同色Chanel纱巾,依然精致的脸胖出一圈,叠出了双下巴。她右边脸颊上蕴出几块黄豆大小的浅色蝴蝶花纹,不添其丑,反显出妖妖从未拥有过的那种略带慈悲的美。

妖妖的宝宝自然成了四个女子的话题,预产期、胎动、夜间的卧姿、妊娠反应,宝宝的性别、名字,收到的小衣小鞋,妖妖的体重、饮食起居等等一一问了个明白。这些话,要做母亲的妖妖自然百听不厌,百答不厌,最好生出三眉六眼来表达心中的喜悦。问过妖妖的宝宝,大家自然又问到小雨的情况,毕竟这次老友聚会是因她回国而起的。永惠笑问小雨是否要长留法国,又问她和依桥是否在巴黎玩疯了。

小雨看看永惠,又看看妖妖和可心,笑说:"依桥在法国春风得意马蹄疾,面带桃花,好不风光。而我不过是在巴黎讨生活罢了。"妖妖一听"面带桃花"几个字,双眼放光,一定要小雨从实从细讲来。小雨坦言自己只见过照片,但保证依桥的那位绝对是个超级帅哥。妖妖对小雨粗枝大叶的描述失望至极,逼她回去一定要发照片过来瞧一下。小雨满口应诺。

永惠又问起小雨回上海的感受。小雨笑说:"很奇怪。这次因为回来时间短,又要见代理人、进口商和分销商,排得满满的,所以我索性和同事住在香港广场的酒店公寓里,想见父母时都是请到酒店来,好可怜也好新鲜的体会。平生第一次和父母在宾馆套房里连席夜话,吃饭一律在对面的新天地,晚上消遣则是和平饭店的老爵士酒吧、棉花俱乐部和外滩三号。这些地方我出国以前也去过几次,但这次你们猜怎么着,作为一个上海人,我看到另一个专为外国人准备的上海和平民百姓的上海相安无事、各成体系、分轨而行。空下来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玩。"妖妖笑说:"你不是去读语言文学的吗?怎么好像读出个社会学家来了。"永惠、可心听了都笑。

小雨不知道,就在这场午后的约会之前,致远在沙沙的雨声伴奏下和永惠缠绵了一个上午。如同其他周末上午的欢爱,两个人都心情愉快,内外俱醉。和其他周末上午的欢爱不同,这次致远没有腻在永惠身边柔声细语,而是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只绿丝绒的小盒子,单膝跪在床边,向永惠求婚。永惠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答应了。

小雨不知道,可心在赴这场午后老友约会的路上,像振飞离开她以后的每一天一样,她在挣扎--是把自己结束了,还是勇敢地活下去。可心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否荒谬透顶,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内心剧烈而表面滴水不漏地徘徊在生死之间。生与死的奥妙,不可知的未来,难以忍受的作为自己的存在--一线之外是万念俱灰,灯火熄灭,曲终人散,一线之内却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卖弄风骚,兴冲冲去争这人世的诸妙众好,岂不矛盾,岂不可笑?!

小雨惟一知道的是一个路人皆知的事实,那就是妖妖马上要做妈妈了。小雨羡慕地对妖妖说:"这是女人最重要的生命角色变化!有胜于宝马香车,有胜于巴黎纽约!"



法国,又见法国


"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都见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她两眼闪闪发光,环顾四周,俨然不可一世的神气,"饱经世故……天哪,我可是饱经世故了。"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她喜欢流动的生活而不是分级的生活。她思考过,其实她的生活是一片一片的,只有生活本身,没有生活习惯。

苏伟贞《沉默之岛》


世间貌若姐妹的女子之间的关系其实也复杂微妙。每个女子心上都有隐疾,此人或让她好奇、心仪、嫉妒,或让她鄙夷、迷惑、自甘不如。依桥便是永惠的软肋。永惠虽然如母亲的心愿,得嫁杜家,衣食无愁,尘埃落定,甚至可以稍稍往下看看打工仔、单身妈妈殷依桥,但依桥还是永惠的软肋。

读书时两个人自然亲昵无间,后来依桥就一路飞奔出去,让永惠越来越不明白,依桥怎的那么利落!依桥天赋才华,嘻嘻哈哈,胆大心细,积极乐观,对生活有信有念。还有还有还有,依桥一点也不丑,依桥很耐看。依桥可以谈笑风生签百万的合同,也可以顿悟灯红酒绿没日没夜不是自己的所求,毅然辞职回故乡的母校教书。甚至当年依桥刚到香港工作,发现自己怀了孕,雅克又说他一辈子也不会结婚时,依桥不顾一时解决不了孩子的身份问题,毅然决然地生下了小雅克,坦坦荡荡地做起了单身妈妈。为什么依桥可以这样坚强,不走进任何人的阴影,一个人阳光灿烂地活着?!

依桥啊,依桥……

流水年华,一晃十年过去了,曾经被誉为语言神童的殷依桥,在做了一场法国大梦后,在随大流进世界名校读了MBA后,在香港大咨询公司的殊死搏杀后,在周游了大半个世界后,又回到了生命开始的地方,带着她的孩子,在师大教起了法语,开始了她三十岁以后的单身生活。她认为自己终于穿过了人生的迷茫地带,看到了生命的真相,成熟了,柔软了,领悟了,最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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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46:44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八章 磨出一份成熟

轮到永惠了,她第一投没中,但铜镖下坠时镖尾钩破了一只气球,接着二投、三投皆中。致远在边上叫好,笑说:"你准头这么好,简直是神了,把我显得更臭了。"永惠笑说:"我运气好,那时正好没风,先前又瞎撞上一个。"

中五个的可以选个小礼物,致远让永惠选。永惠觉得那些海螺、海贝壳、工笔彩石都有点笨重,便选了个铜钱大小的红色景泰蓝手机坠子,给致远说:"送给你的。"致远深深看了看她,问:"真的?"永惠点点头。于是致远拿出他的诺基亚6110,把坠子套在手机上,随手放回上衣口袋。永惠看着这种小玩意放在男人用的物品上实在不像样,又不好嘲笑一番,面孔、脖子、耳朵都烧了起来,幸好夜深,灯火下看不真切。

他们又走下阶梯,看海边的夜市。只见几千几万粒珍珠在货摊上铺着,被白炽灯一照,流光溢彩,又有各色海贝海螺海星珊瑚做的盆景,玉树琼花一般。一路向前走,各个铺子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店主们又如同多数中国商人那样,只求铺排出量多的气派,却不知这样反叫人无从下手选择,再者也降低了货品的档次。

两人看看意思不大,便慢慢散着步,踱回那座突兀的庞大雕像。致远忽地停下脚步不走了,侧过身,看着永惠。永惠心里一热,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把头低下去看自己藏青色的西装短裙。海风阵阵拂来,把永惠夹在耳后的长发吹得飞散开来,甚至有那么几缕飞到了她的眼睛上。致远抬手把那几缕头发拨开,把永惠圈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他低声在永惠耳边说:"我已经过了玩游戏的年纪……我怕来不及,晚一步你就会被抢走,所以把你带到青岛来。有些话,仿佛只有在陌生的地方才说得出来。"

永惠任他久久搂着,被泪水润潮的眼睛居然还看得见近海处泊着的几只彩描细绘的画舫和无限远处的星"噼噼啪啪"地沉入海底。她慢慢伸出垂着的双手,环住致远的腰,略带梦呓地在致远耳边低声呢喃:"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爱我?我要一个相依为命的人,一个童话般的天长地久,你可以给我?"致远轻轻抚摸着永惠的头发,用力点了点头。

在他们头上万万颗流星划过夜幕,在他们身边千百人流从四面涌来向八方散去,亿万年的海水拍打着堤岸,没有人在乎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他们如同浪里的一星幸福的水沫,和他们之前的之后的水沫一样幸福。

永惠回到上海,一时还是老样子,上班下班,只是她如今在这个城市中多了一窟--除了父母家、自己的小窝,还有致远的小窝。如此狡兔三窟她不嫌辛苦,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直到致远强烈抗议她夜夜跳出他的热炕头回自己的小窝。他懊恼而痛苦地问她:"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回去?这样披星戴月,没有情致!你难道还怕你父母半夜打电话查房?"

永惠心里自有她的道理,自有女孩子的缜密心思:为什么要现在就搬来和他住,好像火烧眉毛等不及要嫁的样子?!万一吵架了、赌气了,她还要有个不惊动父母的退身之所。但她自然不会把这层意思讲出来,就这么着,狡兔三窟的日子又过了两个月。那时两个人早已是情投意合、如胶似漆,致远又天天催着,永惠这才把自己租的房子给退了,搬到致远那里,把自己的白天黑夜、喜怒哀乐、三姑六婆都交给了他。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永惠接到小雨的电话。小雨甜甜的声音清晰如昨,永惠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她用电话卡从巴黎打来的国际长途,想不到小雨说她就在淮海路上的香港广场酒店公寓里,说是和同事过来出差,周一就走,因此想趁周末和老同学碰碰头,请永惠安排一下。永惠自然欣喜,几个电话,约好了妖妖和可心,周日下午到汉源书屋见面。

整个周末都没有放晴过,淅淅沥沥的雨停停落落、落落停停,使得路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积起水,雨花打在上面,"叮叮咚咚"地泛起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透明水泡,仿佛千万只玻璃跳珠,跳珠的表面还映衬着路人的红伞和绿伞。有小车开过,车轮卷起积水呈扇状斜射出去,溅在女孩子柠檬黄的裙摆和光溜溜的小腿上,惊起一阵升C调的尖叫,划破雨天周末的慵懒和寂静。这个城市和水是相容的,清静洁净,天光微蓝,树干墨黑,树叶油绿,看着人眼里心里湿润亮堂。

永惠、可心和小雨先到,挑了一个靠窗的U型小沙发坐下,点起一盏莹绿的蝶翼小台灯,各自叫了果茶。永惠穿着裁缝量身定做的黑绸手绣荷花立领无袖旗袍,长发如瀑布般落下来,只简简单单戴了一副米粒大小的钻石耳环,不打胭脂,面色自然地透着幸福的朝霞般光泽。可心把厚厚的头发用五色的皮筋高高束成一个马尾,上身穿了件黑色紧身T恤,下面是一条Levi's低腰牛仔裤,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腹部和内裤上沿的白色蕾丝花边,细细长长的双腿从洗旧的牛仔裤中伸出来,线条曼妙,引人遐想。小雨则是穿一身橄榄绿的麻纱洋装,又配了同色系的手袋和凉鞋--和谐配色可以说是小雨在巴黎几年在街上看会的一种技巧。她和永惠、可心同岁,却被异域的独立生活多磨出了一份成熟。

小雨左右看了一圈,见茶馆分成两半,一半做成欧洲世家书房的样子,一半则是江南小院、丝竹管弦、小桥流水。两边坐着形形色色不少人,甚至茶馆门外有一队操粤语的游客,导游打着小红旗领着,抑扬顿挫地介绍茶馆历史和主人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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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37:32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七章 数学奥林匹克

结账的时候永惠抢着要付,喜滋滋地说:"我长了薪水呢!"建曾哪会让她买单,虎着脸说:"你再这么着,我要动气了。"永惠这才罢了,起身送建曾到楼下的旋转门口。正在这时,致远从旋转玻璃门边上的侧门走进来,底楼服务生给了他一个长塑料袋装伞。他一抬头看到永惠和建曾并肩站着说话,愣了愣,面无表情地走向电梯。

建曾笑着对永惠说:"看着吧,这回你要倒霉了,你男朋友吃醋了。"永惠说:"跟你说了,不是男朋友,你还瞎讲。"建曾给她头上轻轻来了个栗暴,说:"小谎精,看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你还能瞒到什么时候?也好,给你们烧把火,我看他太斯文了些。"说笑着,不等永惠开口,就打起伞,走进了茫茫雨幕。

永惠走进办公室,到自己桌前坐下,看到致远留的条子,让她到他办公室去一次。永惠只得前去。致远并不提刚才的事情,只说明天要到青岛开一个同业会议,让永惠准备一下,一起去。永惠问:"为什么?"致远简短地说:"我需要你做一些会议的Memo,传回公司给销售部。"

永惠自上班以来还没出过差,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所以她下了班跑到对面的百货商店去买了只红色的牛皮小拉杆箱。晚上回家收拾衣服的时候,她想青岛在北边,自然要凉爽些,又有海风,因此除平时穿的衣服外还多带了一套夹衣。

次日上午十点的飞机,致远和永惠从公司叫车到机场。车上谁也没说话,只有司机开着收音机听广播。广播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说着明星八卦,时而开些不好笑的玩笑,故作港台腔调,鸟声嗲气,半个小时只放了一首歌,其余一半时间是个什么气功带的软性广告,另一半是低俗谈话。致远忍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请司机换台。司机没好气地问他要听什么,致远问有没有古典音乐。司机搜索了一遍电台,停在古典音乐台。正在放的是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曲,致远还想说什么,但忍住没说,于是一路拉赫着澎湃着到了机场。

会从当天下午三点开到六点,会后便是酒宴,回到八大关的宾馆已是九点半了。永惠到楼下商务中心把Memo发给销售部,正准备回房去,看到致远朝商务中心走来,问她是否弄完了,顿了顿,又问她想不想出去散步。永惠白天从机场到会场,七拐八拐,也没好好看海看市容,心里好奇,便跟着走出了酒店。

过马路就是宽阔的滨海大道,这一段灯火昏暗凄清,黑黢黢地看到海里横着小山似的大礁石,浪起千层雪,轰然作响。致远叫了辆车,问司机哪里有既在海边又热闹些的去处?司机是个从东北过来谋生的汉子,爽朗健谈,见他们上车坐稳,从后视镜里看到永惠,心下一惊,对致远说:"你相好的真像个香港电影明星哩!"

永惠顾不上窘,"扑哧"一声笑出来。致远听司机这么说,心里似喜非喜的,很受用,却不知永惠为什么笑,便用英语问她笑什么?永惠用英语答道:"几辈子没听到'相好的'这个词了,可能是当地方言,土得可爱。"那司机倒不介意他们两个中国人私下里说英文,一路上讲着八大关的掌故,又说起有一天上午也是到他们宾馆排队等生意,后来上来个外国老头和一个本地青年,两个人都说中文。那个外国老头说这一带海浪和岩石的色彩随着日光瞬息万变,有点像他的故乡诺曼底。司机问诺曼底在哪里,老头说是法国海边的一个省,隔着海峡和英国对望着。

永惠听到这里,心"怦"地重重一跳,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把她和依桥又连在一起,如同她们的纯真时代。

依桥依桥依桥依桥,依桥在哪里呢?她正在海那边透支她的青春,饱受花花世界的诱惑。而永惠自己倒是清心寡欲,以正常的速度过着日子,上班下班,眼看着青春慢慢逝去,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周末刚刚开始,也许此刻依桥正在诺曼底的一张红色大床上纵情欢娱,恣意不休,哑声厮耨,体验感官的极致刺激。而她在青岛,沿着夜的海岸线飞驰,身边的黑暗里坐着一个可能的赋予爱的存在,他们正以七十公里的时速驶向未知。

司机把他们送到五四广场,人流如织,灯花渔火相映。背后是金碧辉煌的市政厅,两边都是夜市,一间一间满是卖百货的摊子,中间有偌大一个红色雕塑,还有维持治安的人开着带篷的电瓶车来回兜着风。

致远说:"我们四下看看闲眼吧,也好知道这里的风俗人情。"在他们右边围着许多人,黑压压一圈人头。进去一看,却见一个白瘦戴眼镜的小伙子,拿着粉笔,举着块小黑板,飞快地演算两道五位数的乘除法。众人都愣着,不知其意。他算完后,边拿出计算器请路人核对,边开始解释其中的巧法,有点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的意思。他还没讲完,听到治安的电瓶车开来的声音,就一溜烟钻到人堆里,跑了。致远和永惠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路数。

致远看到前面一个投镖游戏的摊子,又来了劲,花两块钱从老妇手中接过十支金灿灿的镖,分给永惠五支。永惠掂在手里,看竟是沉重的黄铜镖,忙又给致远两支,说:"我臂力弱,准头差,少投一些。"致远便拿着七支镖,一一投起来。海风"呼呼"掠过滨海大道,致远七投二中,纸壁上的气球"啪啪"裂开,他笑着说:"真臭真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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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han 发表于 2008-2-10 19:36:59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六章 青岛的夜

夜里,永惠做梦,梦见自己像平日那样坐在锦垫扶手椅里念小说,对面半躺着的却是致远,不是郑老师。致远站起来,到她跟前来,轻轻搂住她,嘴唇贴上来,她想要躲开却左右都挣不开去……她忽地从梦中醒来,翻身一看夜光闹钟,才三点二十分。燕燕回嘉兴父母家去了,金佟的客户公司请他们去度假村过周末,家里就只有她。

她又躺下去。下午致远说自己没有家眷时,她就若有所觉,加上后来的晚餐、散步,她看得出致远要她。可是这算什么呢?老掉牙的老板秘书恋爱?真土!老实说,她更多地把致远看成郑老师的儿子,而不是威严刻板的上司。古人说,门当户对,永惠觉得他们两个人着实门户不对。转而她又想自己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人家什么也没说呢!心里一宽,睡意又沉沉袭上来。



青岛的夜


她给了他双唇,温暖柔软,他在其上徘徊了一会儿,双唇如花朵。他猛地拥她入怀,她静静地投降了。她的心跳贴着他的,他迷失其中,感觉像是被急涌的潮水包裹着。他带她进入小屋黑暗的阴影里。

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永惠他们新公司租借在市中心高档的双子商务楼里,楼下各种档次的中西美食多半是为楼里的职员们准备的。星期三上午,建曾打电话来问永惠明天中午可有空,去楼下"蜀中乐"吃川菜,又问永惠是否介意?永惠知道建曾是重庆人,在那里度过少年时代,对川菜情有独钟,便笑说:"我们中午休息时间不长,怕耽误了。"建曾担保她不会误了下午上班,这样两下里便说定了。

次日被闹钟叫醒,永惠见窗外还是阴雨绵绵--竟是下了一夜的雨,天色青灰含混,教人觉得皮肤干涩、心情湿重,便在衣柜里找出一件珊瑚红贝壳纹的束腰丝麻连衣裙,外面罩件鲑红色薄羊毛开衫。她看自己脸上有点不精神,便在淡妆后又勾了点闪色眼影,抹在眉弓尾端下侧。她又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想到以前读书时依桥和她几乎不化妆,偶尔为之,但都画得不太得法,有股子妖气,每每相互嘲笑"烟视媚行,不安于室"。她也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天化起妆来,心下忽地一阵惘然。永惠收拾好了便下楼,在街上点心店里要了一碗虾皮紫菜豆腐脑、两个水晶烧卖,匆匆吃了,走到路口坐地铁去公司。

上午致远和公关部经理吴小姐在会议室开会,让永惠去做笔录,然后整理出一份Memo给他。吴小姐三十五岁,单身,脸上总好像有点肿,居然还有些粉刺,高度近视,戴着隐形眼镜,眼珠鼓鼓,更给人一种脸上各个零件皆圆的印象。她是本地人,相当干练,说得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语。起先公司里的人都以为她是在国外受的教育,后来才听说她一直在国内做事,以前在一家香港贸易公司做过,和美国上司处久了,练出来的。

他们的楼层高,窗外是一片老的里弄房子改成的绿地。雨丝细细的,一团水汽烟霭中遥遥看到一带江水浩浩荡荡,浊浊向前。江两边竖着许多银色的高楼大厦,上半截都在云雾里头藏着--雨雾中的钢铁森林,城市的奇观。

开会时,永惠发现致远时不时朝她这里看过来,不知自己脸上是画了花还是怎的,心下不安,脸上烧起来,索性低头记录,也不看他们。开完会,致远让永惠留一下,说中午一起去吃饭。永惠说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致远笑笑说:"那么改天吧。"

"蜀中乐"就在永惠他们商务楼的二层,连雨具也不用带。她乘电梯下去,在餐厅门口看到西装革履的建曾。建曾正站在那里等她,见她今天艳若桃花,说:"你越来越好看了,走在商务楼里简直是个祸害,惹得青年才俊们夜不安眠、睡如翻饼。"永惠半笑半骂道:"满嘴胡说,没个正经!"

永惠记得建曾喜欢吃宫保鸡丁,以前他请客到学校外面的小吃街下馆子,不论是不是川菜馆子,他总爱先点个宫保鸡丁。所以永惠看他点菜开场又是"宫保",不禁"咯咯"笑起来,说:"以前你请我们打牙祭的情景我全记起来了!真是时光如电。"

她本来还想说"依桥就是因为你才喜欢上宫保鸡丁的",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倒是建曾点完菜,不动声色地问:"你可有依桥的消息,她书读得怎么样了?怎么就人间蒸发了似的,声息全无?"永惠见他问起,又刚刚收到依桥的电邮,就说了依桥暑假要去香港实习的事。建曾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阴沉沉地说:"我正好要去香港,说不定可以会会她。"

永惠见他好像还没忘了依桥,心里想着依桥信上说的"好马不吃回头草",难道真的是吃不得的吗?她正想着,他们的菜来了,蒜泥白肉、芝麻海带、毛血旺、麻婆豆腐、宫保鸡丁,一碗龙抄手、一碗担担面,冷菜、热菜、主食竟一次上齐。永惠怕上脸,以茶代酒,建曾则要了瓶蓝带冰啤酒。两人慢慢吃起来。

建曾虽很能吃辣子,但还是被辣得直擦鼻涕,并连连说痛快。永惠也被辣得满脸是汗、舌头发麻,连唇膏也脱落了,又觉得这难得的大刺激很舒服,便用调羹一只一只地吃完抄手,方用纸巾擦嘴,表示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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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前师大校花

致远换了件衬衣。两个人出来,在楼下叫车到岳阳路。致远在车里对永惠说:"我带你去的这个馆子和我们家还颇有些渊源。这个馆子的现任大厨的祖父曾是我外祖父的厨子,他父亲也是特级厨师,和我们家一直关系很好。他们虽然做的是本帮菜,但在色香味上很用心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家餐馆也像郑老师家,是个闹中取静、幽雅低调的所在。从路边一条铺了鹅卵石的小巷子走进去五分钟,见到一个开阔的院子,院内种满修竹,又挑着几盏宫纱灯笼,翠了人眼,暖着人心。他们坐下后,主厨红通着脸马上出来招呼。致远介绍说:"这是莫师傅,这是管小姐。"他和莫师傅聊了几句,然后请莫师傅做几个拿手的小菜,不用太油腻。莫师傅满脸堆笑说:"晓得了。"说着便去了。

致远叫了两瓶冰镇的青岛啤酒、一碟香糟带鱼、一碟蜜汁芋奶、一碟盐水鸭信、一碟拌马兰头,和永惠对饮起来。永惠随她母亲,天生的好酒量,只是平时自己管束着不肯乱喝酒,今天难得玩得高兴,倒不再拘束了。初夏的傍晚,天黑得迟些,等到夜幕全落下来,吃饭的客人才陆陆续续地来,嬉笑寒暄之声四起,一会儿院子里就坐满了。

致远他们的热菜上来了,香气四溢不说,那色泽殷红碧绿、金黄雪白,实在赏心悦目。致远指着永惠面前的一盘菜介绍起来:"是玫瑰虾仁,其实呢,是龙井虾仁的做法,但莫师傅在勾芡起锅前的几秒中撒下一把新鲜的红玫瑰花瓣,图其色香。"又指着中间海海一碗羹说,"这叫蟹爪菊,是用蟹腿子肉、蟹黄蟹脂和水豆腐勾成的,底下有薄薄一层白菊花瓣。这香烤乳鸽和西芹百合都是家常菜,不过你尝尝就知道莫师傅的手艺与众不同了。"永惠没吃过玫瑰,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已是食指大动。等真动起筷子来,她才发现玫瑰花瓣香辛微甜、蟹爪菊入口滑嫩欲化、烤乳鸽皮脆脂香,又海海饮了几口酒,脸上立刻沁出一层淡淡红晕。致远看着她,眼里都是笑意。

他们正吃得热闹,忽然有人叫了声"永惠"。永惠转身回望去,看到的竟是建曾。建曾穿着一件黑色亚麻衬衣,和几个男的正往楼上去。自从依桥走后,建曾也曾打过几次电话问永惠近况如何,但两个人一直没再见过,猛地故人相见,自然分外亲切。永惠对致远说:"是老朋友,我去去就来。"

建曾见永惠一身白衣,笑靥盈盈走过来,清丽似夏夜的栀子花,眼前顿时一亮,呆了半秒钟,马上又回过神来,两面介绍道:"这是管永惠,前师大校花。这些都是我的同事。"永惠向他们点头笑一下,算是招呼,接着问了问建曾近况。建曾说:"还不是老样子,孤家寡人,形影相吊。你也不给我张罗个人。"又看着致远那边笑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你居然有了人也不说,太见外了吧!"永惠忸怩地说:"不是男朋友,也是新公司的同事。"建曾笑笑表示不信,永惠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建曾问得她新公司的地址,惊讶地说:"这不就在我们边上那栋吗?"于是便约永惠下周什么时候一起吃午饭。永惠答应了,回到原座,而建曾他们上了楼。

致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问:"真巧啊,是老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永惠说:"虽然是很好的朋友,但关系上总有些别扭。"便把依桥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又说,"我总觉得依桥有些对不起他,而我和依桥知交,因此好像我也有些对不起他……"

致远听后,想了想说:"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你有什么好自责的?"又问永惠想不想学依桥那样考试出国念书。永惠垂下眼帘,玩着筷子说:"依桥是神童,我是凡人。我虽不聪明,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致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他们又吃了会儿,致远便让伙计买单。伙计送上账单和一盘水果拼盘,说是主厨送的。永惠看到账单,惊了脸,等伙计走后,小声说:"这么贵的小菜,又是在僻路小巷里,他们的生意怎么还这么火?"致远笑说:"有人知道天下有这么贵的菜,心里发痒,好奇心被勾上来,就主动过来送钱了。"永惠也笑,说:"你原是熟知这里底细的,我倒是开了眼,你却破钞,真不好意思。"致远说:"什么不好意思,我一个人也要来吃的,倒是谢你陪我。"他吃了两块西瓜,在杯子下留了几张小费,便和永惠走了出去。

他们沿街散步,致远对这一带很熟--这里离五原路并不远。他们走到永嘉路路口,左转,一路溜达到衡山路。致远看到一家酒吧里有电子游戏机,兴致大好,买了一大把筹码,塞给永惠一把逼真的电子枪,说:"很简单的追捕游戏,我们玩对打!"永惠还是第一次玩,开始有些木头木脑的,一会儿就熟悉了游戏规则。两个人对着游戏机屏幕一阵狂扫尖叫,让永惠觉得他们像是退回到了少年时代。

打完所有的筹码,永惠笑着说:"看你打游戏的样子和平时在公司的严肃劲一点也不一样,可见大人身上都还有孩子心,只不过平时要装大人罢了。"致远也笑,说:"今天可真过瘾,估计有十几年没打了。可惜挺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永惠想这里离五原路近,说不定他要回老宅,就说:"我住得离这里不远,我自己回去吧。"致远想了想说:"也好,那你一路小心。"说着一招手,帮永惠拦下一辆湖蓝色桑塔纳,隔着车窗玻璃道别说,"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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